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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经典长篇小说《红日》精彩片段欣赏

一 景物描写

灰暗的云块,缓缓地从南向北移行,阳光暗淡,天气阴冷,给人们一种荒凉寥落的感觉。

涟水城外,淤河两岸酱黄色的田野,寂寞地躺着。

开始枯黄的树林里,鸟鹊惊惶地噪叫着,惊惶地飞来飞去。这里特有的楝雀,大群大群地从这个村庄,这个树林,忽然飞到那个村庄,那个树林里去,接着,又从那个村庄,那个树林,飞到远远的村庄、树林里去。

淤河堤岸的大道上,平日过往不断的行人、旅客,商贩的车辆、骡马也绝迹了。南城门外,那棵出生了二百四十年的高大的巨伞般的老白果树,孤独地站在淤河边上,在寒风里摇曳着枯枝残叶,发着唏嘘的叹息声。

这是深秋初冬的时节。高粱、玉米、黄豆已经收割完了,枯黑的山芋藤子,拖延在田里,象是一条条长辫子。农场上大大小小的一堆堆高粱秆、豆秸,寂寞地蹲伏在那里。听不到鸡啼,看不到牛群,赶牛打场或者进行冬耕的农民们悠扬响亮的咧咧声,也好几天听不到了。

点评:这是《红日》的开头,解放军在涟水战斗中的景物描写,冷清寂寞肃杀的深秋初冬的环境,衬托出战斗的残酷。

沈振新和他的妻子黎青

两天以后,队伍就要向山东地区继续撤退。后方医院和司令部就要分开行动,黎青和沈振新也要在这个时候离别。为了医生的职务和她自己的身体,她需要到后方去,她所长久遗憾的事情,是沈振新这个人,爱是十二分地爱她,就是和她没有心谈。打仗的时候两个人不在一起,那不用说。战斗结束,比打仗的时候还要紧张,成天成夜开会,忙着工作。有一点空,又要下棋、打扑克玩,也没有什么话和她谈谈。她甚至感到这是和一个高级干部结婚的无法解除的苦恼。有时候,她竟怀疑工农出身的干部,尤其是工农出身的高级干部,是不是真的懂得爱情。现在,她要到后方去,估计起来少说也得年把才能再聚到一起。南边大块的地方被敌人占领,部队还要大步后退,在她想来,战争的前途,遥远而又渺茫。昨天下午,她知道了消息,部队就要北上,要分前后方,医院要和军部指挥机关分开,这就使她生起和沈振新细谈一番的想头。她在昨天夜里,把她的最喜爱的青色的绒线背心拆掉,连夜带昼,打了一条围内,准备把它送给沈振新,使沈振新在寒冷的时候,感到她留给他的温暖。

谈些什么呢?又不知从哪里谈起。她觉得身子疲劳,心里郁闷。两眼望着屋梁,躺在床上。

“你们什么时候走?”沈振新问她。

“明天下午,你们司令部只是催我们快走呀!”黎青不愉快地回答说。

“你要注意身体。”

“在平时也好,偏偏在战争紧张的时候,要生孩子!”黎青烦恼地说。

“到了山东,要打一些苦仗、恶仗,生活也会遇到很多困难。没有法子,敌人逼着我们这样。这是第三次内战,经过这次内战,把蒋介石彻底打垮,孩子们就不会再遇到内战了。我相信你能够坚持斗争,但又担心你在遇到严重情况的时候撑不住。你快是孩子的妈妈了,又是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前几天你劝我不要糟蹋身体,现在,我也要劝你注意自己的健康。”

“我会这样做的,你放心!我不安的,是仗越打越大,越打越苦。我到后方去,你在前方,我们分在两处,我不能照护你一点。”黎青有些凄怆地说。

“用不着你担心!”

“离开你,生活的艰苦,我可以经受得住。担心的,是你有时候太任性。”

“太任性,是有害的。但是在,敌人面前,在困难面前,绝对不能低头!到山东去,是撤退、钓大鱼,不要看成是我们的失败。以后,你可能还会听到不愉快的消息。不管到什么时候,你千万不要动摇这个信心:革命是一定要成功的,战争是一定要胜利的。”

黎青从床上坐了起来,沈振新坚定有力的语言,扫除了她心头的暗影,她拿过小藤包来,取出青色的围巾,挂到沈振新的颈项里,说道:

“有人说山东天冷,耳朵、鼻子都要冻掉的!”

“这是一些南方人说的鬼话!他们不肯上山东!听他们的?过雪山、草地,我也没有冻掉耳朵、鼻子!”沈振新摸着耳朵、鼻子笑着说。

“冷总还是冷的,围巾总不能不需要!”

沈振新把围巾试围了一下,黎青满意地笑着。

他们谈了许久。这时候的沈振新,和黎青一样,有一种深沉的惜别情绪。他不厌烦地向黎青问起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没有,和同志们的关系怎么样,思想上还有什么顾虑等等,直到夜深,他们还在一边清理箱子里的衣物、文件,一边情意亲切地谈着。

黎青认为这个进入了初冬的夜晚,几乎是他们结婚以来谈话最多、也最亲切最温暖的一个夜晚。虽然明天就要分手,艰苦的日月在等待着她,她却感到内心的愉快和幸福。

“有工夫就写一封、两封信来,没工夫,寄、带不方便,就算了。把过多的精力用到两个人的感情上,是不必要的,特别是战争的时候。”沈振新望着黎青说道。

“我也这样希望你!”黎青静穆地望着沈振新。

沈振新拿出衣袋里红杆子夹金笔套的钢笔,插到黎青的衣袋里,又从黎青的衣袋里,拿下黎青的老式的蓝杆钢笔,插回到自己的衣袋里。

“军长同志!”黎青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声叫道。

沈振新的大手紧紧地抓住黎青的温热的臂膀,黎青的妩媚的眼睛,出神地看着沈振新的酣红的脸。

月光从窗口窥探进来,桌子上的烛火向他们打趣逗笑似地闪动着明亮的光芒。

点评:紧张激烈的战斗生活里,革命者的爱情朴素而又深沉。军长沈振新和妻子黎青聚少离多,短暂的相聚后又要分离,分别之际,俩人的对话和行为表现出夫妻间的深情,真实动人。

三 景物描写

片片白云在高空里默默行走,银色的太阳隐约在白云的背后,光秃的树梢在飒飒的寒风里摆动身姿,鸟鹊几乎绝迹了。只有一群排成整齐队形的大雁,和地上的人群行进的方向相反,从北方飞向南方。

经过三个昼夜,战士们踏过一百多里苏北平原的黄土路。紫褐色的、深灰色的山,逐渐映入到征途上战士们的眼帘里来。山,越来越多,越高大,越连绵不断;和云朵衔接起来,连成一片,几乎挤满了灰色的天空。

走了一山又是一山,从山下、山前,走到山上、山后,又从山上、山后,走到山下、山前,队伍被吞没到山肚里。

点评:从南方平原到北方山地,意味着战士们的战斗环境发生了变化,这对南方战士来说,是个不小的考验,他们要接受这个考验,迎接新的挑战。

四 情境描写

两个人并肩齐目地望着山道口的大路。大路上一连串的大车,挑担子的,抬扛着什么的,从南向北地结队行进。再仔细看看,远处的山坡上也有这样的行列,行列里跳跃着一点一点红星,那是吸烟的火光。

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远去,接着又有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逼近。漫长的队伍,蜿蜒在黑黑的山道上,好似永也走不完似的。

点评:庞大的支前队伍,凸显人民战争的伟大力量。

五 景物情境描写

重雪为群山披上新装,发着光亮的山沟,象是一条一条银带,萦绕着山腰,把山和山亲密地环结起来。天气,在飞舞了半夜一天的鹅毛雪被尖峭的西北风遏止以后,显得刺骨冰心的寒冷。

从周围的村庄出发,军官们跨着快马,在铺上白毡的山道上,带着紧张的战斗的心情,奔向他们的军司令部。

会议场所安置在吴庄附近山洼里的一个庙宇里面。

十几盆木炭火,在会场里熊熊燃烧,冒着青烟。但是,庙宇里的空气,还是逼人的寒冷。身穿棉大衣或皮大衣的军官们挨挤着围在火盆旁边。

墙壁上挂满了地图,一幅标示当前敌我兵力分布的战争形势图,触目地挂在墙壁正中。图上标志的红色的蓝色的箭头,密密地纵横交叉着。只要注目一看,就会感觉到战云密布,狂暴的战争风雨就要降临。

军官们走出庙宇,放晴了的天气,格外寒冷。屋檐口,树枝上,挂着一条条的白色冰柱,刀口样的风,从山崖上扑面而来。

军官们的心情却是滚热的,他们纵上马背,扬起鞭子,驱策着马匹,踩踏着坚硬光滑的冰雪地,比来的时候更为急迫地奔回到驻地的村庄去。

点评:寒冷的深冬季节,深山庙宇里的作战会议的真实描写。

六 景物描写

太阳刚刚露出半个橘红的脸蛋来的时候,华静走到回匡庄的路上。田野里拂着清凉的风,青青的麦叶上的露珠,发着晶亮的光。一片一片麦田,象是一块一块润滑的玉石。

早晨的空气清爽新鲜,一层薄薄的霜抹在屋瓦上、麦田里,大地的身躯仿佛披上了一块白纱。他信步地走到屋后刚探芽的小柳树行里,让习习的晨风拂去他的闷气。

点评:初春的美丽景色,衬托人物的美好心情。

七 人物描写

十八岁的李全,看来还是个孩子,身体长得圆滚滚的,个子不高,小脸蛋象山东出产的花红果子,皮肤是枇杷色的。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背着一支自己缴到的崭新的卡宾枪,在阳光下的大路上行走。他的脚步很快,落脚很轻,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出声音来。好象给美丽的大自然陶醉了似的,他不时地看看青山坡上的牛、羊,望望天空的飞鸟、浮云。有时候,看到一只什么鸟鹊对他毫无惧色地站立在附近的山坡上、麦田里,他就举起枪来,一边走路一边向它瞄准;他不去射击它,到鸟鹊飞走,又放下枪来。他骄傲他有了一支新枪,也骄傲鸟鹊们终于因为怕他而飞逃开去。

小李全一路上哼着愉快的歌子,碰到小桥,他不走桥,双脚一蹦,跳了过去,仿佛在战斗里完成了一个最紧要的通讯任务似的,花红果儿似的枇杷色的脸蛋,在阳光下面,显出兴奋而又满意的神情。

点评:年轻小战士,还没有完全脱出孩子好玩的秉性。

八 景物人物描写

大地欢笑了。

麦苗兴致勃勃地繁荣生长,遍野是绿油油的一片。草木吐出了青芽、绿叶,桃花接着杏花,在山谷间、田陌上盛开怒放,喷着扑鼻的香气。清清的溪水,潺潺地流着,象仙女身上美丽的飘带,从高崖上伸展到遥远的地方去。山崖上,半空中,林木间,莺、画眉百灵、燕子、黄雀等等鸟鹊,得意地飞翔着、鸣叫着,鸟鸣和着溪水的流声,在春风里轻轻地回荡。

青年战士杨军的年轻的妻子钱阿菊,坐在村外山脚根的小溪边,洗着杨军的和她自己的衣裳,春风吹动她的衣襟和垂在颊上的头发,春阳沐浴着她的青春的脸,她的影子倒映在清澈透明的溪水里,洁净的、柔和的而又健壮的身姿、面貌,在这个自然景色的画图里,显得分外俊美。她手里搓揉着衣裳,水花飞溅,嘴里哼唱着她的家乡的江南山歌:

河东阿郎忙采菱哟,

河西阿妹妹洗头巾。

头巾抛到河东沿,

阿郎给我一把菱哟!

头巾包着一把菱哟,

菱里包的阿妹的心。

阿妹妹的心比菱甜哟!

阿郎的情比水深哟!

点评:春天美丽的景色,衬托战士杨军和妻子阿菊的美好爱情。

九 杨军和阿菊的爱情

“要走,我们一道走!”杨军板着脸说。

阿菊突然一惊,水湿的眼睛直望着杨军。

“你!你也回江南去?”她惊惧地问道。

“唔!”

“真的?”

“唔!”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阿菊颤抖着身子,脸色皙白,哭泣般地说。

杨军却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见到阿菊神态不安的样子,起先惊异了一下,后又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要走,我不走,怎么办?”杨军又沉下脸来说。

阿菊感到了温暖,定下心来,微笑着。

杨军告诉她,他在昨天晚上,把她要求参军的事跟留守处主任谈过,留守处主任已经批准她正式参军,她将和他一样,成为解放军的一个战士。

“是吗?”阿菊站起身来,兴奋地问道。

“是的!主任要当面跟你谈谈。”

阿菊用力地把杨军拉站起来,问道:

“也发军衣给我?也有这个?”她指着杨军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问道。

“都要发的!”

阿菊乐得几乎跳了起来,身子挺得很直,骄傲地笑着,和杨军并立在一起。

时近中午,炊烟在山谷里向山顶攀缘而上,和乳白色的云渐渐地联结起来。

在温暖的阳光下面,他们走回村子。在路上,杨军说:“隔两年,部队打到江南,我们两个不就一道回去了吗?”

阿菊端着一盆洗好了的衣裳,腋下挟着鞋布,脚步轻快地走着,默默地笑着。

这天正吃午饭的时候,杨军得到通知,伤愈归队人员明天早晨出发到前方去。杨军饭碗一放,便去告诉阿菊,叫她把鞋子赶做起来。

“真的?明天就走!”阿菊急忙问道。

“这还能跟你开玩笑?”杨军说了一句,便匆忙地跑出去。

“这样急促!”阿菊皱皱眉头说。

到归队人员的住处布置了出发的准备工作以后,他走到村头上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里。他想定要买点东西留给阿菊。

他在小店的货架子上瞧来看去,觉得没有合适的东西。店里的货物很少,大部分是香烟、黄烟、火柴、火刀、火石、红绿纸等等,他想去赶集,太阳已经斜上西南,大集、小集都散了。他走出了小店,在店门口站了一阵,重又回到店里。店主人问道:

“同志!想买点什么?”

杨军摇摇头,但却仍旧站在小柜台边,睁大眼睛在货架子上搜寻着。

“罐子里有麦芽糖,新做的!”店主人拿出一罐糖来,接着说:

“不买没事,吃点尝尝!”

店主人敲了一块麦芽糖放在他的面前。杨军说声“谢谢”,推开了糖。过了一会,他终于选一毛巾和肥皂,每样买了一联。

回到余老大娘屋里,阿菊不在。他把东西刚刚放下,忽听门口摇皮鼓的声音,走出来一看,一个货郎担子正向门走来,走到门口,担子放了下来,仿佛知道他要买点什么似的。好几个大嫂、大姐、大姑娘听到货郎鼓的声音,慌忙地跑来团团地围着货郎担子,这个要买这样,那个要买那样。杨军好奇地走近前去,站在她们后面,伸着头,瞧着但子的小玻璃橱里花花绿绿的货色。

“杨班长!给你女将买一点!”一位大嫂回过头来,笑着说。

杨军笑笑,眼睛还在注意地瞧着那些货色和大嫂、大姐们买的是些什么东西。

大嫂、大姐们买好东西走了,货郎担子正要上肩,杨军说:

“我买个小镜子。”

货郎打开担子的玻璃盖,他拣了个绿边的鸭蛋形的小镜子。在几种梳子里,拣选了一阵,又拿了个看来结实经用,但是样子蠢笨的枣木梳。

“买给女同志用的,这个样子好看。”货郎指着有色彩的化学梳子。

于是,他改买了一把大红的化学梳子。

天黑以后,杨军身上带着这两件东西去找阿菊。

夜空缀满银色的光点,明天还将是一个晴天。

他回到住处,炕上躺着一个军人,定睛一看,见是阿菊,便高兴地问道:

“军装领来啦?”

听到杨军的脚步声,转脸朝里躺着的阿菊,高声大笑地跳下炕来。她站直身子,挺着胸脯,显露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兴奋得颤着嗓音说:

“下午领来的,胸章刚刚钉。你看!怎么样?威武不威武?”

杨军笑着端详一阵,象教练新兵一样,教阿菊两脚并立成“人”字形,两手垂直,眼睛望着前方,新兵阿菊也就照样地做着。

“很威武!就是一个缺点!”杨军评量着说。

“什么缺点,袖子长了?”阿菊问道,在自己的周身寻看着。

“风纪扣没扣上!”

阿菊摸着领口,杨军靠近前去,替她扣上了风纪扣。

“我明天也走。”阿菊坐到炕沿上,拍拍胸口,说。

“又想回江南去?”杨军问道。

“跟你一齐上前线!”阿菊扬着手,做出一种英武的姿态说。

杨军放下皮包,阿菊把黎青给姚月琴的信交给他,笑着说:

“有空,你也写封信给我。”

“有话说就写。”

“没话说就不写?”

“嗯!”

“话在你肚里,我也不知真的有话无话!”说着,阿菊指着炕前小橱上的肥皂、毛巾问道:

“前方肥皂也买不到?你的东西够重了,还带这个?”

“是留给你用的!”杨军说。

“好大的人情!怕我脸上有灰,给我两块肥皂!”阿菊把肥皂、毛巾推到杨军面前,笑着说。

杨军摸出小镜子来,也笑着说:

“这个人情怎么样?”

阿菊连忙抓过小镜子去,说:

“这还不错!这里有卖洋货的?”她照着镜子,洋洋洒洒地笑了起来。

杨军又拿出大红梳子来。

阿菊想不到杨军能够买上这么两样东西,在分别的时候送给她。在她的记忆里,从她跟杨军六七年前定情相爱的时候起,到去年结婚,现在团聚,他送给她最合适的物件,就是这个鸭蛋镜子和大红梳子。她愉快极了,照照镜子,梳梳头,梳梳头,又照照镜子。她看到杨军的脸是红酣酣的,自己的脸也是红酣酣的,她真是从心里喜到脸上。

使杨军欣喜的,是阿菊也准备了送给他的礼品:除去赶好了四双鞋子以外,还有上好了袜底的两双新袜子,一件背着他做好的夹背心。阿菊把这些东西真的当作礼品似的,一样一样轻拿慢取地放到杨军的面前,娇声地说:

“看看,做的怎么样?”

“哪来的布?”杨军拿起夹背心来,问道。

“是我把棉袄拆掉做的!”阿菊说,把夹背心的里子翻转过来,送到杨军的眼前。

杨军一看,背心里子的正中,用丝线绣着一朵金钱大的红菊花,不禁惊叹地说:

“绣上这个!你真的想得出来!”

见到杨军感到满意,她便“咯咯”地轻声地笑着。

夜深了,杨军脱了军衣,准备睡觉,她就乘便把夹背心穿到他的身上。

“合适吧?正好护住这个地方!”阿菊端相着,抚摸着杨军肩背上的伤痕,微笑着说。

“不肥不瘦!在我身上量过的?”杨军笑着问道。

“量尺寸做衣服,还算本事?”阿菊自得地说。

小夫妻俩谈了一阵临别的话,杨军打了一个呵欠,阿菊便拉开被子让他休息。

“说走就走!不能多呆一天!”阿菊喃喃地自言自语着。“鸡叫三遍喊我!”他在睡下去的时候,拍拍她的肩膀说。

她在沉思着什么,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月光明亮的窗口。他抬起头来,又大声地说:

“听见吗?鸡叫三遍喊我!”

余老大娘家的一只雄鸡,比谁家的鸡都要赶尖,过早地而且粗声粗气地在窗外的鸡栏里叫了起来。

仿佛二遍刚刚叫过,就叫三遍了。

阿菊用被子把杨军连头带脑地盖上,让催人的鸡鸣声不给他听见,然后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向东方的天际望望,她觉得时间还早,一点亮影子没有。

可是鸡又叫了,远处近处的一齐叫了起来。

到前方去的同志们住的隔壁大屋里,点起了灯火,已经有人说话。

回到屋里,干娘正在灶上忙着,灶膛里的火,向灶门口伸着火舌头,映红了老人多皱的脸。

她轻轻地拍拍杨军,她既想把他叫醒,又不愿意他马上就醒。

“能多睡一分钟,就让他多睡一分钟吧!天大亮,太阳出来再走不好吗?这又不是打游击!”阿菊无声地自言自语着,手里在收拾什么东西。

余老大娘揭锅盖的声音触动了杨军的耳鼓,他突然一惊,把被子使劲一掀,跳起身来,使得阿菊的身子吃惊地晃了两晃。

“妈呀!好大的气力!”她惊叫着说。

“为什么不喊醒我?”杨军气粗粗地责问道。

为了掩饰,阿菊向房门外喊问道:

“干娘!鸡叫过三遍了吗?”

干娘和干女儿串通好了似地回答说:

“刚叫过。人家的鸡不还在叫吗?”

杨军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阿菊。

阿菊点亮了灯,拨着灯草说:

“临走还跟我发性子?”

她把杨军的鞋子顺了一下。杨军拔起鞋子,就慌慌张张地收拾着东西,找这样,这就不见,找那样,那样没有。

阿菊看他那股着急的劲儿,“噗嗤”一声地笑起来。

“早就给你收拾好了!”阿菊坐到他身边说。把打好的一个青布包裹放到他的面前。

拂晓,空中迷蒙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一些鸟鹊在看不清楚的树木上、田野里“喳喳”的叫着。

杨军背着打得十分结实,但是显得肥大沉重的背包,在大屋子门口吹响了炸耳的哨子。

声音冲破薄雾,太阳的橘红色的光辉从海底升上来,天际挂起了彩色缤纷的帷幕。

小小的队伍开始出发,后面跟着一百多个挑着重担的民工,他们挑的是修械所突击加班赶造出来的中型、大型的手榴弹迫击炮弹等等。

阿菊穿着她的新军服,鞋子还是绣着小蝴蝶的那双,没戴军帽,头发给大红梳子梳得很光,和俞茜、她的干娘她们站在队伍必经的路口,伫望着队伍,伫望着杨军。

在杨军快到身边的时候,阿菊的心加剧地跳动起来,她想起五年以前送杨军参军的情景:那是在自己的家乡,那时候,杨军和她都还是不大懂事的孩子。现在,是在远离家乡的山东,杨军长得那样壮,成了英雄;自己呢,也成了革命军人。想到这些,她有些难过,但又很快乐,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又酸又甜的滋味。

杨军走到她的面前,脚步似乎放慢了一点,阿菊正想说句什么,队伍里和送行的人们的几百双眼睛,仿佛一齐向她投射着逼人的光箭,她想好的一句什么话,便在众人的眼光下面给逼得慌忙遁走,她的身子也就微微地震颤起来。象是大冷天喝了一口热汤,很舒服,但又有些经受不住似的。

这时候的杨军却朝着余老大娘、阿菊和俞茜她们这一堆人一边走,一边说了一声:

“大娘,打了胜仗,我写信给你啊!”

谁都明白,杨军的这句话是对余老大娘说的,也是对他的阿菊说的。

阿菊自己也很明白。她会心地笑了,象昨天夜晚在小镜子里笑的那样。

杨军,队伍,沐浴在红日的光海里,脚步走得那么有力,那么轻快,仿佛腿上装上了车轮子似的,只是向前,只是向前疾驶。

他们越过绿色的田野,走上山坡,隐入到远处的深谷里。

阿菊回到黎青的门口,黎青问道:

“我没有送送他们,走了吗?”

“走了!”阿菊喃喃地说。

“跟你说了什么?”黎青又问。

“什么也没有说,头都不回地走了!”阿菊装傻地笑着说。

俞茜拍着手跳跃着说:

“说的!我听到的!”

“他是跟老大娘说的!”阿菊低沉着脸,轻声地说。

“是说给老大娘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

听了俞茜的话,阿菊把热辣辣的小圆脸,扭向门外,无声地痴笑着。

猛一抬头,阿菊的眼睛在远处青青的山脊上,发现了杨军他们一行队伍的影子。在她凝神定睛仔细看望一下以后,才认出在那青青的山脊上的,原来是一排挺拔的马尾松

点评:杨军伤好要归队了,临别前和阿菊夫妻间美好爱情的细腻描写。

十 情境描写

队伍披着绿色油布雨衣,走在向西南去的路上。

这里的路,奇怪得有时候叫人高兴,有时候却又叫人苦恼。

忽而一段黄里发红的油泥地,一脚踩下去,就拔不起来,这只脚快拔起来的时候,那一只脚又深陷下去,必须两只脚在泥窟里歪转好久,把泥窟歪转大了,才能拔出脚来。正因为要用力摇晃歪转,泥窟也就越深,有的人就几乎连膝盖子都陷没到泥窟里去,这样,腿脚就象上了油漆似的,沾满着黄里带红的油泥。忽而又是一段稀松的黑土路,脚板简直不敢踩落上去,一踩上去,就陷得很深很深,一拔起来,腿脚就钉满了黑土;弄得腿不象腿,脚不象脚,粗肿得象个冬天的柳树干。忽而又是一段平平板板的黄沙土路,赤脚踩上去,象是踩着呢绒地毯,使人产生一种舒适的快感。可是,这样的路在这一带很少遇到,最多的是难走难行的黑土路和黄油泥路。

有人在咒骂,也有人在说笑。

因为雨还在落,手就不能不沾上雨水,同时也不免要沾上些泥土,脸上有了雨水,手便要去揩抹揩抹,因而,脸上就抹上了泥痕土迹。往往在休息的时候,大家心情舒散,便把脸上的泥痕土迹,用各种相似的形象比拟着互相嘻笑起来。你向他笑,笑他的腮上伏着一条黑毛毛虫,他又向我笑,笑我的嘴上长了黄胡髭,我又笑你的脑袋上化了妆,象戏台上的小丑。

点评:行军在艰苦的路途上,难掩战士们战斗的豪情。

十一 景物描写

沙河边上的深夜,黑漆漆的。星星全给乌云吞没了。本是农历月半,却好几天看不到月亮。

上游接连地落雨,河水急奔直下,象射箭似的。

狂流拍打着河岸,沙土和石块纷纷地跌到水里,被狂涛挟持而去。河水澎湃的声响,象深山虎啸一般,使人惊心动魄。

敌人据点里的探照灯,交叉地放射出惨白的蛇形的光带,在田野,在沙河两岸,贪餍地寻啮着什么,给人一种可怖的感觉。

点评:雨后的夜晚,战争中的环境描写。

十二 保卫夏收

“保卫夏收,帮老百姓抢收麦子去!”

队伍迅速地集合起来,在黑夜里无声地挺进到敌人据点附近,向敌人的据点警戒着,掩护群众收割田里的麦子。

田里的麦子、莜麦都还没有全熟,有的还是半青半黄的,为的不给敌人吃到一粒粮食,人们忍痛地提早收割。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不分你家我家的,蜂拥到田里抢割着。

老大爷、老大娘们、大嫂子、姑娘们,民们兵,挥动着手里的镰刀,“喀喳喀喳”地割起来,麦子一片一片地倒了下去。

有的用剪刀刈着麦穗子。

他们手里割着麦子,眼里滴着泪珠了,嘴里咒骂着蒋鬼子。

敌人的炮弹跟着探照灯的蛇光,向田野里轰击着。

“打吧!打死我,也不留一个麦粒子给你!”

炮声、枪声加快着抢收的速度,使人们手里的刀剪动作得更有劲,刀锋剪口更加锐利。

大约有一个排的敌人,从胡家沟据点里探头探脑地晃出来,连人影子也没有看见,就胡乱地放着机关枪。

麦田里的人们象撕扯朽布一样,把一块一块麦田撕裂开来,麦捆子象队伍似地排列起来,迅速地集合到一堆,有的用扁担挑走,有的给牲口驮走。

枪声打得靠近起来,有些人伏在田里,有的避到沟边去,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叫起来:

“娘!还割吗?蒋鬼子来了!”

娘在女儿的背上拍了一掌,压低嗓子责骂道:

“嚎啥?有主力部队在那边!”

小姑娘咽下哭声,又张开剪刀口刈着一把一把麦穗子,麦穗子象网住了的小鱼似的,拥挤着落进她身上背着的柳蔑筐里。

扼守在一座桥口的秦守本班,在敌人靠近到面前三十米的时候,向敌人开始了射击,一挺机枪和十几条步枪的子弹,象飞蝗一样地向敌人猛扑过去。

四班、五班冲了上去,一直把没有打死的几个敌人追回到据点里面去。

收割直到天快明的时候才停止。

据点附近留下一大片空地和无头的麦秆子。

点评:夏夜保卫群众抢麦收的场景。

十九 情境描写

因为上游落了滂沱大雨,这里的河水奔流,更加湍急。也象是迫不及待一样,居高临下地倾注下来,飞泻着。

在两里来长一百五十米宽的河面上,展开了飞渡沙河的一幅动人的图景。

乘在木排上的战士们,有的坐着,有的蹲着、伏着。枪在手里高高擎起,枪梢上安着刺刀,吊着榴弹袋,一个拉着一个的手或者腰皮带,紧紧地团结着,生命连系着生命,心连着心,象在雪橇上从高山上穿滑下来一般,随着水势,向对岸斜翅飞将过去,仿佛在战场上向敌人冲锋陷阵一样,呼叫着口号:

“好呀!”

“冲呀!”

“飞呀!”

巨大洪亮的声浪,在河面上,在两岸震荡着、沸腾着。波浪冲击河岸,冲击河里凸起的小岛似的大石块,激起银柱样的浪峰和宏大的声响,人的呼喊声,波涛冲击声,融成一片。

会游水的战士们,把枪、弹、背包给乘木排的人运带过去,自身跃到水里,向对岸游渡。

他们在波浪里浮沉上下,在急流里翻滚地伏,两手和两腿扑打着水波,和洪水冲击、搏斗;水、卷袭着他们,他们抗拒着、征服着水的卷袭,水浸入到他们口里,他们又把它喷吐出来,有的就索性躺在水面上,睡眠似地把水面当作床铺,自得自乐地徜徉过去。

会游水的秦守本,见到先头部队开始游渡,身上、心上一齐发起痒来。他跑到排长林平身边,解着衣钮子说:

“我下去游两趟看看!”

“不要喝水!”林平挥挥手说。

秦守本脱了衣服,光着上身,抓两把水拍拍脑袋和胸口,两臂向前一伸,扑到水里,他钻进水里许久许久没有上来,王茂生担心地望着河水说:

“哎呀!”

大概在水底潜游了四十米光景,他才冒上头来。他的姿式很别致,全身都在水里,只把头部露在水面上,象一个皮球似的,在波浪里飞滚直转。岸上的张华峰、王茂生他们拍着手掌喊叫着,称赞着他:

“有本事!会踩水!”

“不容易!看不出他还有这一手!”

漂在水上的这些战士们是多么自豪啊!他们象是沙鸥、海马,又象是飞鱼、游龙,在沙河的急流上飞驰,浪花在他们的身边激起,淹没了他们,他们又跃出浪花,攀越着浪峰。

战士们象战胜了强大敌人一样的兴奋,到达了彼岸。

刘胜伏在乌骓马上,两手紧提着马缰,马头擦着水面,喷着浪花,在游到中流的时候,人马一齐沉了下去,一眨眼,又冒出水面,加速地踏水奔驰,他一直骑在马上,驾御着马征服了急流,飞渡到沙河东岸。

点评:飞渡沙河的壮观景象。

二十 梁波和华静的爱情

外面有人说:

“华同志来了!”

众人朝旁边一闪,银灰色的围巾包着头的华静走了进来。

“这多人在这里干什么?开会?”华静取下围巾,茫然地问道。

“小华,是你呀?”梁波笑着说,伸出他的手来。

华静扭转脸去,目光在梁波的脸上停住了好一会儿,然后和梁波紧紧地握着手,惊叫道:

“梁司令!是你?真想不到!”她高兴地跳了起来。

“你想不到的事情可多咧!”梁波微笑着说。

人们神秘地轻轻地蹓了出去。

“在这里工作?”梁波问道。倒了一杯茶给华静。

“是的。”

“这个热闹可给你看上啦?”

“什么热闹?”

“打仗!双方几十万人啦!比打游击可热闹得多呀!”

“看你们登台表演吧!”

“你也是个重要的角色!”

华静理理头发,喝了一口茶,眯着她的细小的但是有神的眼睛说:

“我呀?跟你们跑龙套,就怕你们不要!”

“过分的谦虚!戏里没有青衣、花旦,有什么看头?”

人家说你是个爱开玩笑的人,真是一点不假。”

梁波停止了谈笑。这时候,他才在这个二十四、五岁的干练的女人身上、头上、脸上,转动着他的锐利的眼光。华静羞怯地避过脸去,手里抚弄着围巾,一口气把一碗茶喝完。

华静和梁波曾经见过几次面,那是她在部队里当记者的时候,访问过梁波,听梁波谈过战斗故事。虽只是三、四次谈话,她的心里却烙下了难忘的印象。她认定这个男子是个出色的革命家,也是最富有生活趣味的人。他讲故事,总是那样生动得使她吃惊,她认为把他称为一个口头文学家,完全是恰当的。讲到夜晚的景色,天上的星和月亮,树林里有夜猫子号叫,水是有亮光的,没经验的战士们,往往当作平地干土踩下去,把鞋子袜子弄得泥湿污脏。讲到山,山上有什么树,草是青的还是枯黄的,山道的斜坡是陡险的还是平坦的,是石山还是土山,石头是白的、紫的,还是红的;讲到战斗,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地描绘,把那些战斗英雄的动作,声音,以至是圆脸还是方脸,身材高、矮、大、小,手里的刺刀怎么拿的,和敌人扭抱一团怎样地摔、打、滚、跌等等等等,说得清清楚楚,就象说书人说“武老二”一样,使你越听越有味,越想听下去。他这样讲,她完全用不着动笔去听一句记一句,因为每一句都刻到她的心坎上,使她怎么也忘记不掉。华静长时期的爱慕着这个人,因为她的工作变动,失去了以记者身分和梁波接近的机会,她认为是件很不幸的事情。虽说,她离开军事记者的职务,来到地方党委工作已经两年多,和梁波不见面也是两年多了,但却不曾忘掉梁波留给她的明朗深刻的印象。她觉得她今天见到的梁波,好似比两年前更年轻一些,估计不会超过三十五、六岁。梁波头上新增的几根白发,她完全没有去注意,她在竭力地从梁波身上发现年轻的标志。

她对她的眼力,有着顽强的自信。在她的眼里,梁波的眼光比过去更加尖锐了,不然,她怎么会发生畏惧呢?梁波的眉叶,也比过去乌浓得多,额角上的皱纹也少了几条,黄里稍稍发黑的肤色发着健康的光亮。尤其是,在这个战争空气严重的时候,他还是那样谈笑自如,真使华静不能不觉得他的身上具有一种诱人的魅力。

华静是个“奇怪”的与众不同的女子,梁波曾经听到什么人说过。她活跃、聪颖、有才气。她能够和任何男子接触、谈笑,但谁也侵犯不了她。好几个年轻的漂亮的有才干的人曾经向她求爱,都遭了她的拒绝,她没有对谁宣称过,但她自从懂得恋爱的时候起,早就打定这个主意:爱人由她自己去选择,而不是由别人来选择她。“小华,不要再顽固了!”“华静,在爱情问题上和工作问题上一样,不能骄傲!”她的女朋友们曾经劝说过她,她说:“这不是顽固,更不是骄傲!”

总之,她没有怀疑和动摇过她那十分自尊的态度。

现在,不知她是在自己选择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在梁波的面前,她沉默了好久,而梁波好似洞悉了她的内心奥秘,有意任她进行选择的思考似的,也甘愿让这一段时间在沉默里度了过去。

当前的情况,不容许过多的沉默,一切都在动荡里,激烈的动荡里,思考只能是最迅速的过程。她把落在梁波身上的念头,竭力地抛脱开去。趁着飞机“呜呜哒哒”的声音传来,她象犯了过错似地赶忙向梁波说:

“我们听说有部队开来,高兴死了。龙书记要是知道你来了,那不知多么高兴哩。他要我来联系联系,看需要地方上做些什么事情。”

“需要你们帮助的事情可多得很!我已经派人去找你们!你是在地委工作的?那真好透了!你说龙书记?是哪个龙书记?是龙泽吗?”梁波连续地问道。

“是的!龙泽同志带来一个工作队,昨天夜里才赶到前方来的。”

“在哪里?”

“离这里五里路,匡庄。”

“那就好透了,我去看看他!”

梁波站起身来,叫警卫员冯德桂牵了马,喊来一个警卫班。

梁波没有骑马,他的马是经常备而不用的。这时候,他更是不能也不应该骑到马上,他和华静并肩向匡庄走着。

这里的雪比南边落得轻些。雪已经融解了的田野里,铺着一片绿的麦苗,它们在寒风里微微颤动,竭力地要想站立起来。道路开始干燥,两个人的脚步走得很轻快。

“讲个故事听听好不好呀?”华静笑着说。

“这一仗打下来,你可以听到好多故事。也可以亲眼看到好多故事。你自己的事情,不也是很好的故事吗?”梁波欲笑不笑地说。

华静敏感到梁波的话含着双关的意思,胆怯地小声问道:

“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当故事讲的?”

“每一个人都在斗争里面,创造自己的故事。”“有人创造了惊天动地的故事,有人只是平凡地过生活。”

“每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都不是一个人能够创造出来的,自然,有人是故事里面的主角,有人是配角;就好象戏台上演的戏一样。一个指挥官可以是主角,有时候,却也只能起配角的作用。《三打祝家庄》里的乐和,是个伪装的小马伕,嘿!倒起了主角的作用,没有他呀!祝家庄就打不开!”

华静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玩味着梁波的话。

和女子很少接触的孤独惯了的梁波,忽然发觉到自己是和一个女子走在一起,这是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的啊!要不是前面、后头还有警卫人员,他简直会认为是一种罪过。可是,他的心窝里,却怎么也禁不住地腾起了波浪。新鲜的生活感觉,终于在他的心里浮现起来。一句带着挑衅意味的话,竟情不自主地脱口出来:

“还是那样顽固吗?”

华静的感情被强烈地触动了一下,赶忙把银灰色的围巾裹到发热的脸上。

“天这样冷!”她装着没有听见似地自言自语地说。

梁波完全没有发觉,华静的动作和说话是机警巧妙的掩饰,因为在她说话的时候,恰巧有一阵冷风从他们的面前吹过。他没有再说什么,听凭华静脚步缓慢地落到他的后面去。

“还是谈谈战争吧!”隔了一会儿,华静走上前来说。

梁波从这个“还”字上,体味到自己刚才说话的冒昧和唐突了。但是“谈谈战争”却成了他这时候的一个难题。

在战争里层生活久了的人,只要有可能,就是说,只要有点空隙时间,比方是半个小时,哪怕是几分钟,总是想谈谈不是战争方面的事,如关于爱情或者其他生活方面的。而华静却要他“还是谈谈战争吧!”为了顺从对方的心意,也为的别的无话可谈,在华静走到肩旁的时候,梁波只得说:

“好吧!谈谈战争!”

“战争给人痛苦,也给人快乐。”华静抒发自己的见解说。

“对的!战争给人灾祸,也给人幸福。如果能从别的方面使人们得到快乐、幸福,我们就不必要通过战争的方法。对我们来说,战争的道路是‘逼上梁山’。过去是这样,这一次也是这样。”梁波感慨地说。

“这次战争,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华静问道。

“我想,总要作十年八年的打算!当然,那是要根据战争过程里各方面的条件变化来决定的。”

华静大大地吃了一惊,冻冷了的脸上的肌肉,更加紧缩了。落后了的脚步,赶紧走上前去,追问了一声:

“十年八年?”

梁波突然大笑起来,偏过头来望着华静的惊讶的脸,说:

“嫌长吗?也许还要再加上十年八年!”

“吓唬我!”

“你还是个小青年!怕人家吓唬!”

“我不怕!”

梁波觉得他的话增加了华静的思想负担,竭力地用笑声冲淡他的话的重量,避免让青年人沉入到迷茫的深渊里去,对战争的长期性发生畏惧的心理。梁波笑着,华静也笑着,但她的笑是盲目的,是被梁波的笑声自然引发起来的。……

匡庄,地委书记龙泽的屋子里塞满着人:县委书记、县长、区委书记、区长,还有附近的乡、村干部们。一盆烧得旺盛的木柴火,放在中央,干部们围成一个大圆圈,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也有蹲在墙边的。因为门上挂着草帘子,屋子里的空气,显得窒息而又带着怪味。龙泽躺在一张木睡椅上,身上裹着一床棉被,不时地咳嗽着。

干部们谈论的中心,是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开来了主力部队的事。几天以来,由于济南的敌人进犯到这个地区造成的不安的情绪,看来已经消除近半,他们的声音容貌显得很兴奋。患着肺结核病的龙泽,昨天夜里刚到这个屋子里,还吐了两口带血的痰;在干部们讨论当中,他还是不时地插上三言两语。

“小华怎么还没回来?”

“听说是梁司令来了!”

“我说的,一定要干他一场!让这些国民党反动派回不了济南!”

“把济南府也拿下来!”

门上的草帘子动了一下,众人的眼睛一齐望着门口。

“许是小华回来了!”

进来的是葛成富。他气喘吁吁地说:

“老梁来了!住在我们村上!”

“是梁波?”

“是的!”

“你看到他了?”龙泽问道。

跟华同志一起,到这里来了!马上就到!”

龙泽撑持着坐起来,停止了胸口疼痛的呻吟,说:

“他在一个军里当副军长,要是他来,就是来作战的!幸亏昨天夜里我们赶得来。得赶紧准备!怕在这两天就得打起来!”

草帘子一动,人们的头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华静闯了进来。

“来啦!想不到是他!”她拍着手说。

她回过身子连忙把帘子掀起来,接着,梁波走进了屋子。刚坐下去的龙泽又撑持着站立起来,向梁波伸着手,压住咳嗽,喜出望外地说:

“真的是你来啦!天兵天将!天兵天将!”

梁波把龙泽按着躺到睡椅上去,问道:

“身体不好?”

“还是老毛病!”龙泽气喘着,摇着头微笑地说。

梁波向屋子里的人瞥了一眼,和每一个人亲热地握了手,真象是回到了故乡,和人们久别重逢似的。

“老兄!这可不行啦!带着病到前方来呀!”梁波坐到龙泽的身边,又重新拉着龙泽干瘦的手说。

“没有问题!趁大家都在这里,你谈谈吧!军事上怎样计划的?要什么,尽管说!别看我是个病鬼!拚命也得拚啦!”

龙泽摇着梁波的手,兴奋地说。

梁波站立起来,象在一个严肃的会议上做形势报告似的,把敌我的情况、作战的意义、胜利的条件和困难等等作了简要的说明,最后,声音特别响亮地说:

“大队人马今天夜里到,说不定明天早晨就干上!什么计划?把李仙洲这五、六万人先吃掉!向你们要什么?要伕子,要担架,要粮草!支前司令部没通知你们?你们这个地区,包我们一个军的民伕、担架、粮草的全部供应。”

“那就得赶快!”一个县长站起身来说。

“好吧!你们就走!一分钟也不要耽误!组织一切力量,用一切办法,集中粮食、民伕!”龙泽果断地说。

“没有面,就搞小米、高粱,再没有,就搞山芋干子,只要能吃就行!先作半个月打算吧!”梁波以急迫的声音,接着龙泽的话说。

“懂得吗?这一仗,关系全局、全山东!特别是关系到我们这一地区的党同人民群众的生死!主力部队是从陇海铁路南边到山东来,替我们消灭敌人的!”龙泽又一次抖索着身子,艰难地站立起来,两只眼睛发着炯炯的亮光,严肃地对他的下属们说。每一个字音都显出沉重的力量。

地方干部们象一阵风一样,涌了出去。

“保证你们不饿肚子!放心!”龙泽坐下来对梁波说。

“你安静一些,休息,休息!”梁波劝慰着说。

“明天就动手吗?”

“就看队伍到齐到不齐,这一回,吃到嘴,就是个大鱼!可不象我们从前打游击,不是拍个苍蝇、蚊子,就是吃个小虾虾!”梁波指划着说。

站在一旁的华静,一面看着文件,一面用心听着他们的谈话。她的脸色,跟随着谈话的内容和气氛发生着变化:紧张、沉重、愉快、兴奋。……

“有了孩子吗?”梁波问道。

“有一个,去年生的。”龙泽微笑着说。

华静轻轻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她听到龙泽问梁波道:

“还是光杆子?老顽固!我们这里也有一个顽固派!”说着,龙泽“嘻嘻嘻嘻”地笑起来,笑声象小黄雀鸣叫似的那样尖细。他并且竖起一个食指,指着门外,仿佛他知道刚刚出去的华静还站在帘子外面,故意说给她听似的。

“现在打仗,不谈这个!”梁波微笑着说。

“是‘战后论’者?不希望我做些什么?”

“希望你做三件事,第一,把民伕、粮食搞好!第二,保重身体!第三,今年再生一个娃娃!”

两个人谈笑了一阵。梁波心里有事,焦虑着黄达和洪锋他们的工作,说走,便站起身来,辞别了龙泽。

在他到了村口,正要上马,华静追跑上来,递给他一个分量沉重的布袋,笑着说:

“几斤面粉,龙书记送你的!”

“请你跟我说一声‘谢谢他’!”梁波扬扬手说。把面粉袋交给了冯德桂。

“不送你!上马吧!”华静笑着说。

梁波跳上马,回头望望,华静在寒风里向他扬着银灰色的围巾。

“小华!有空到我们那里来,再跟你‘谈谈战争’!”

梁波哈哈地笑着说了两句,便坐上马背,待他两脚踏稳脚镫,马儿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的时候,华静的脸突然发起热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扭过头,飞快地跑回到村子里去。

静静的春夜里,从窗口吹进来的带着香气的风,微微地摇荡着晰白的烛光。烛焰的尖端上冒着灰白色的轻烟,好象一壶热茶在晃了一下以后,从壶嘴子吐出来的丝丝热气似的。月光从窗口和门缝探进来,在墙壁上映出一个比沈振新的身材肥大得多的影像,仿佛是为了不使深夜作书的人感到孤单冷寂,来作个陪伴似的。

沈振新手里的笔尖子磨擦在纸上,发出轻微的“咝咝嚓嚓”的声音。

写好了信,不常提笔的手觉得微微酸痛。沈振新把信封好放进皮包里以后,走出了沉寂的屋子。

皎洁的月光装饰了春天的夜空,也装饰子大地。夜空象无边无际的透明的大海,安静、广阔、而又神秘。繁密的星,如同海水里漾起的小火花,闪闪烁烁的,跳动着细小的光点。田野、村庄、树木,在幽静的睡眠里,披着银色的薄纱。山,隐隐约约,象云,又象海上的岛屿,仿佛为了召唤夜航的船只,不时地闪亮起一点两点嫣红的火光。

他信步地在月光下面走着,两只手插在马裤袋里。

不远的地方传来“咯咯咯咯”的清亮而柔和的笑声,刺破沉寂的夜的薄幕,停足一听,原来笑声是从梁波的屋子里荡漾出来的。

“副军长跟一个女同志谈话。”李尧告诉他说。

梁波和华静两个人,这时候谈得兴致正浓,梁波谈得有劲,华静听得入神,仿佛梁波谈呀讲的,尽是喷着甘美的酒气,使她进入了沉醉如迷的境界。梁波谈了战争,谈了战斗故事,谈了解放军的战士和干部,也谈了敌人;他把莱芜战役里他知道的那些生动的有趣的事情,一件讲完,又讲另一件。华静呢,听完了一件,就要求讲第二件,他讲不完,她也听不厌。

梁波讲了“小广东”装哑巴捉俘虏兵的故事,讲了张华峰和敌人拚小插子杀死敌人的故事,讲了秦守本、王茂生活捉敌人师长的故事,还讲了他刚刚听到的李仙洲已经逃下去七、八十里,在博山以南一个地名叫做“不动”的地方不动了,终于被俘虏的故事。……

“我讲了这么久,你也得讲个把我听听啦!”梁波笑着说。

“有是有,就是我的嘴笨,最生动的事情,一到我的嘴里说出来,就一点滋味情趣也没有。”华静羞涩地说。

“这几然话,就不是笨嘴笨舌的人说得出来的。”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地方上支前的群众、民兵一定有不少艰苦、英勇的斗争事迹。”

“我听到不少。”

“讲一个怎么样?”

华静想了想,突然兴奋地问道:

“听说吗?张家峪八个妇女捉了五个俘虏!”

“莱芜东边的张家峪?真的?”梁波惊奇地问道。

“对!你真熟悉!她们捉了一个营长、四个兵,缴了五支枪。”

“噢?了不起呀!”

华静嘴说不讲却又讲了起来:

“战斗结束的那天夜里,张家峪的男子汉都出去支前了,她们有的睡了,有的还没有睡,一面在黑地里纺纱,一面听着动静,她们还不知道敌人已经消灭,个个担惊受怕。在村子前面山口上放哨的姊妹俩,姓张,大的叫大妞,十九岁,小的叫二妞,十四岁。……”

华静用很低很轻的声音,表达着故事的情节和她自己的情感。梁波生怕打断她的话头,停止了身体的移动和拿杯喝茶的动作,入神地听着,她也就显得更善于传神达意地继续说下去:“她们看到山口下面有四、五个人向她们走来,因为还有点迷迷蒙蒙的月光,看得出是当兵的,手里有枪,她们一看,不象解放军,帽子很大。两个人吓得心里乱跳,大妞便叫二妞赶快跑回村子,把人都喊起来,躲到山沟、山洞里去。那四、五个人果然是敌人,一定是被你们打垮了漏网的。等那四、五个人快到跟前,大妞就躲到路边的一丛茅草里,偷偷地瞟着这几个人的动静。……”

说到这里,华静眯起眼来,微微地斜着头,把自己变成了故事里的大妞,梁波也就给她的神情完全吸引到故事的境界里面。“一共五个敌人,一个受了伤,头上裹着白布,他们到了村口头,‘砰砰啪啪’地放了几枪,还故意地喊叫:‘站住!再跑就开枪!我们是八路!’他们看到村子里没动静,便进了村子,看看屋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锅灶上没有锅,炕上没有席子,墙上、桌上找不到一个小油灯,连坐一坐的小凳子也没有,水缸里连一滴水也没有,水都泼到地上去了,地上稀滑稀滑。……”

“水泼到地上?”梁波不解地轻声问道。

华静放大声音,指着面前的茶杯说:

“她们连一滴水也不留给敌人喝!……后来,五个人分在两家的硬炕上躺下来,不一会,就都死人一样地睡着了。这些情形,跟在他们后面的大妞看见一些,藏在屋子后面的二妞看得更清楚。大妞叫二妞好好地看着这几个敌人,自己就跑到山洞里找大家商量,要想法子捉住这几个敌人,不管怎样不能给他们逃走!”

“有胆量!”梁波赞叹说。兴趣越来越浓地听着。

“商量以后,她们一共挑选了八个人,有的拿镢头,有的拿菜刀、斧头,听大妞指挥,要动手一齐动手。她们计划好了,就开始行动。大妞轻巧巧地爬进屋里,几个敌人象死猪一样,只是呼呼死睡。你猜怎么样,大妞一下子就摸了两支枪出来,枪上都是有刺刀的。后来,大妞又爬进另一间屋子,可把她吓坏了,一个敌人忽然翻了一个身,粗里粗气地哼了一声。大妞隐在墙根,连气也不敢喘。闷了好久,这个胆又大心机又灵的大妞,又拖了一支带刺刀的美国步枪出来。她们大家看看,枪膛里都有子弹。”

她睁大乌亮的眼睛,带笑地望着梁波说道:“这是你晓得的,山东人有几个没放过枪的?她们八个人就有六个会放枪!这时候,天刚刚透亮。八个人就分成两边,冲到屋子里,用刺刀对准那几个敌人,几个敌人从梦里惊醒,吓得只是发抖,还有一支短枪跟一支长枪也缴了下来。他们全都举着手,跪在她们面前只是喊‘饶命!’这样,这五个敌人就给她们抓住,作了俘虏!……”

华静把故事滔滔地说完,喝子一口茶,赶忙笑着说:

“我不会讲,你要听到大妞自己讲,那才动听哩!”

“你讲得好,故事也好!你真会谦虚呀!会讲得很啦!喝杯茶,润润嗓子!”梁波称赞着,给华静倒了满满的一杯热茶。

华静笑着,摇摇头说:

“你应该把你自己的故事讲一些给我听听!”

她真想听听梁波自己的故事,她的心已经落实在梁波的身上,自从那天在这间屋子里见到他,和他一同到匡庄去的路上谈了一些关于战争的话,她的脑子里就怎么也摆脱不开他的形象。战事在激烈进行的时候,她一面忙碌地工作,一面祷祝梁波的健康和安全。战役刚结束的那一天,她就想来探望一下她心里悬念的这个人,忙碌的事务使她分不开身子。今天下晚,卧在床上的龙泽对她说:“小华!去看看他吧!替我去祝贺祝贺他!”“他?谁呀?”华静向龙泽问道。“跟我装聋作哑的!你是个傻子?去吧!”龙泽责怪着说。虽然是在病着,眼睛却很有精神地瞪着她。这样,她便顶着月光来到梁波这里。在梁波这里坐了两个多钟头,听了梁波讲的许多有趣的新鲜故事,她觉得很畅快,但还不够满足,她想知道一些梁波自己的事情,她那使人迷惑的眼睛,竟是那么大胆地盯在梁波的小方脸上。

“我自己有什么事情好听的?没捉到俘虏,也没缴到枪!

一颗炮弹落在我的附近,阎王爷几乎把我请了去!”

梁波大声笑着,华静却吃了一惊。

“你看,这里破了一块,一个小炮弹片子跟我开子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梁波指着衣服的底边说。

华静走到他的身边,在衣服的伤痕上摸摸,仔细瞧瞧,衣服前底摆上确是有一个破绽的地方,她的小手指刚刚可以从那个破绽的长方形的小洞里透过,小洞的周围有着微微发黄的糊斑。

“要是打到这里,不就完啦!”梁波指指脑袋笑着说。

“真好险啦!”华静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惊叹着。

“我们就是在危险里过生活!过得久,遇到的险事多,在最危险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危险的感觉。看过马戏班的人爬刀山吗?”梁波平淡地说,接着问道。

“看过。真怕人!”华静的眼睛望着屋梁,仿佛就是看着几丈高的旗杆上的刀山,刀山上正有一个马戏演员吊在上面似的。

“下面看的人提心吊胆,心惊肉跳,刀山上头的人还在笑哩!”

华静默默地眨着眼睛,品评着梁波的话味。

“还回去吗?”沉静了一刻儿,梁波问道。

不感觉已经夜深的华静,抱歉地笑着说:

“妨碍了你的休息!我真该走了!”

“不要紧,再坐一会!”梁波转头向外,大声喊道:

“大个子!搞点什么来吃?”

他们又随意谈了一阵,警卫员冯德桂端来一盘烤得鲜黄的馒头和一罐头凤尾鱼。

“吃一点!味道不错,蒋介石从南京、上海送来的!不打胜仗,哪有这个东西吃?”梁波用筷子指着凤尾鱼幽默地说,嘴里嚼着馒头和鱼。

“什么时候打到南京、上海?”华静吃着凤尾鱼问道。

“你有家在南京、上海?”

“不。在无锡。”

“想家啦?”

“想家倒不想,有时候想念母亲。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

梁波本想问问她的家事,想不到她竟反问起他的家事来。

“还有一个老父亲。”

“老父亲一个人在江西万载老家过活吗?”

“你知道我的老家在万载?”梁波惊异地问道。

华静的脸有点发红,低着头颤声地说:

“龙书记说的。”

“一九二八年三月,我跑到红军里,十九岁。五月里,家里五间茅草房子就给国民党烧得精光。一九三二年冬天,红军路过万载,访张问李,谁也说不上我的一家人到哪里去了。我当是全给国民党杀掉了。想不到,去年四月,一个同志回家,在景德镇碰到我的老父亲,独独他一个人逃出来,没有丧命!”

他从皮包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他父亲的一张全身照片,送到华静面前,笑着说:

“你看,老人家的精神还挺不错哩!”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健康的容貌,现在华静的眼前。老者的胡须挂到胸前,象是一把银丝。饱经艰苦的多皱的脸上发着光彩,给人一种坚定的乐观的感觉。在华静眼里,这位老者的神采,也正是梁波身上所具有的使她崇爱的气质。她凝神地看了照片,又瞧瞧梁波,指着照片说:

“你的脸型、眼睛、眉毛都很象!”

“过几年,留子胡须就更象!”梁波摸着下颏“哈哈”地笑了起来。

华静跟着梁波的笑声笑着。

她对这个夜晚的谈笑,感到满足的愉快,看看表,站起身来,向梁波辞别道:

“我走子,再见吧!”

梁波打开门,月光带头浓重的寒气扑进门来。他叫站在门外的冯德桂去喊姚月琴来。

“今天晚上不要回去,我跟你介绍一个朋友,一个天真的有趣的女孩子,年轻的共产党员。”梁波站在门边的月光下面说。

“谁?”华静问道。

“喜欢读书,一本二十万字的小说,两天她就能啃完。”

说着,梁波走到门外去,华静跟着走了出去。

这时候,圆润光泽的月亮站在正南方的高空上,仿佛有意地注望着梁波和华静这两个含情在心的人似的。

姚月琴还没有入睡,她给黎青的回信刚写完。冯德桂去喊她的时候,她正躺在炕上看着从居民那里借来的石印本《水浒传》。

她来了,脚步走得很急促。一到门前,看到月光下面站着的副军长的身边,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同志,便呆楞住了。她的活泼的眼珠,不停息地转动着,惊异地、但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他们两个。

梁波给她们两个介绍了一下,两个人同时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握着,亲热地倚傍到一起。

“华同志是在地委工作的,你招待一下吧!”梁波对姚月琴说。

“好的!我替你招待!”姚月琴笑嘻嘻地对梁波说。

华静的手着力地捏了姚月琴一下,姚月琴感到有点唐突,便连忙换过口气来说:

“我们部队打仗,要靠地方帮助,我一定好好招待!”

“这个说得对!”梁波笑着说。

华静告别了梁波,便和姚月琴手拉着手,走到姚月琴的住处去。

姚月琴的小房间整理得十分洁净。窗口的小梳头桌上,放着几只梨子和盛有几片青萝卜片的小磁碟子。炕上摊着红绸薄被,被子下面是一床洁白的被单。炕头放着绣着一对绿蜻蜓的枕头。

“坐下来!吃梨子吧!是你们地方上慰劳的。”姚月琴把华静拉坐到炕上,热情地说。摸出小洋刀,飞快地削着梨皮。

梨子在她手里只是打转,梨子削好,梨皮提在手里,象是一根黄带子,她好象在向这位新朋友进行一个节目表演似的。

华静本来就不大怯生,而姚月琴却比她更加无拘无束,热情外露。仿佛初次见面的华静是她多年的故友一样。

“华大姊,你也是北方人?”姚月琴问道。

“不是,江南。”华静吃着梨说。

“杭州?苏州?”

“无锡。”

“你说的一口北方话。”

“在北平读过书。”

“清华?”

“燕京。”

“来了好几年了?”

“五年。”

姚月琴对华静自然地尊敬起来,她以一个中学生对大学生那种羡慕的心情对待着华静。华静已经参加革命五年,她才不过两年多,这,她也觉得自己只是华静的小妹妹。她留心地注意着华静的一切,她的身材、面貌、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以及那条银灰色的围巾。她觉得这位大姊真是端庄、淑静而又热情。她原来觉得自己很美,可是,在华静的面前,她就不禁羞愧起来。华静的脸是白果形的,发着光亮,肌肉丰满、健康、结实,白,不是没有经过风霜的白,而是掺和着些微赭黄色的白,在白的深处透映出嫣红的色泽。

“你在想些什么?早点休息吧!”华静把姚月琴拉坐到身边,亲昵地说。

正在沉迷地端相着华静的姚月琴,“噗嗤”地笑了起来,撒娇似地倒在华静的怀里,捻着华静的光滑、乌黑的头发。

姚月琴摸出了袖珍手枪,又得意又懊恼地说:

“你看!”

华静接过裹在方格子手帕里的沉重的东西,惊奇地解开来,发现是一支小巧的袖珍手枪和包着它的红绸子,禁不住“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样的宝贝!它真有意思!”她抚摩着姚月琴的手背,笑着说。

姚月琴鼓着小嘴巴,喃喃地说:

“宝贝也没有用,军长只准我再玩三天,就得缴上去!”她拿回手枪,食指指头在袖珍手枪上点了两下说:

“小东西!我们还做三天朋友就要分别了。”

华静笑得简直止不住声,在听到对面房里有人鼾呼的声音以后,才遏止了她的绵长的笑声。

睡到炕上,熄了烛火,月光透照进来,小房间里还很明亮。

姚月琴把华静当作了她的黎青黎大姐,她的身子紧贴着华静的身子,嘴巴在华静的耳边轻轻地问道:

“华大姐,你跟梁副军长认识有多久?”

“三、四年了。”

“他们老干部不主张恋爱的时间过长。”

华静在姚月琴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掌,同时发出轻轻的笑声。

“沈军长跟黎大姊恋爱了半年就结婚的。他们说,恋爱时间过长妨碍工作,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不能那样说!时间长短,要看具体条件。”华静说到这里,又连忙声明道:

“我跟梁副军长只是认识,我们只谈过几次话,都是谈的工作、战斗、学习。”

“黎大姐告诉我说,他们很懂得爱情,嘴上不谈,心里有数。”

华静没有阻止姚月琴在她耳边的絮絮叨叨,她把眼睛闭上,好象已经沉入了睡乡似的。但是她那颗很想探得关于梁波一点情形的心,却把姚月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录印下去了。

“我听人说,他说他要独身。”

华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随即又抑制下去,听姚月琴还有什么说的。

“我不信!独身,女的我见过,我的姑母就是。男的我没见过。……梁副军长不会的,老共产党员,不会那样古怪,我想,他定是说的笑话!……他这个人跟沈军长象是亲兄弟,沈军长有什么吃的,总是要送点给他,他有什么吃的,也要送点给沈军长。真象一本什么小说上写的那个英雄人物,他们两个,都有一种灵魂美、性格美。就是身材容貌,也很美。………他来了只有两个多月,我们都喜欢他、尊敬他。……昨天,沈军长说,这一回,仗打得好,他来了,有很大的关系。……”

姚月琴发现华静已经入睡,问了一声:“你已经睡着了?”

华静没有反应,她也便闭上了还是不想闭上的眼睛。

华静暗暗地笑笑,更紧一些地搂抱着刚刚结识的天真的、却又似乎是早熟的朋友,脸挨着脸,眯上眼,进入睡乡里去。

清晨,姚月琴和华静一路上谈着笑着,把华静一直送到离匡庄只有二里来路的大石桥上,还是由于华静的一再推阻,才对华静道别说:

“我们快移动到别处去子,隔天把有空再来玩!”

“我们也要走!以后再见!”华静亲热地握着姚月琴的手说。

姚月琴转回头来,走到大石桥下面,用碧清的冰冷的溪水洗了手、脸,觉得非常清新、舒适。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溪水里,映着她的红润的脸庞,溪流的声音,仿佛是特地为她奏着的清亮的曲子。她在溪边留恋了许久才走上归途。

迎着一轮红日和半天的朝霞,她一路跳着、唱着。

下晚,姚月琴走到梁波门口,想把招待华静的情形告诉梁波,一到门口,屋里坐满了人,几位军首长都在。他们围坐在桌子的四周,正玩着扑克牌,她张望了一下,正要退缩回来,朱参谋长喊住她,冷着脸郑重其事地问道:

“小姚!昨天半夜里,来了一个什么客人?”

姚月琴笑着,望望坐在朱斌旁边正在考虑出牌的梁波。

“你朝副军长看什么?你的客人跟副军长有什么关系?”

朱斌滑稽地笑着,沈振新、丁元善他们跟着笑了起来。

“会笑!当心把脸上的粉笑裂了!”梁波指着朱斌,抑制着内心的愉悦,装着若无其事,冷冷地说。

姚月琴回过身子,笑着跑了开去。

“这有什么秘密头?公开说说!牌,迟早总是要摊出来的!”

从来不说笑话的沈振新,破例地对梁波说。

“胡扯八扯!人家是地委的秘书,来谈谈玩玩的。你也听他的?出牌!”梁波红着脸带笑地说,从沈振新手里抽出一张牌来。

“我昨天晚上打你门口过,听到一个女同志的笑声,你们谈的什么,那样高兴?”沈振新问道。

“你到那个时候没睡觉,干的什么?”梁波反问道。

“我不秘密,写信!”

“你看人家多么正大光明!”丁元善望着梁波说。

梁波只得被迫地说:

“才见过几面,‘八’字还没见一撇!”

过了好一阵,屋子里才平静下来,停止了谈笑。

沈振新叫李尧拿来黎青带来的蒸咸菜,大家一齐在梁波的屋子里吃了晚饭。

人们散去以后,姚月琴又走了来。

“什么时候走的?”梁波问道。

“一大早,太阳刚出就急着走。留她吃早饭,她说回去有事,地委机关也要移动。”姚月琴回答说。

“跟你谈得来?”

“人真好,哪一样都好!哎呀!读过的书才多哩!《母亲》、《战争与和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流》、《毁灭》……很多很多,还有些书名我还听也没听说过哩!”

“这都是些外国书吧?”

“我问她看过《红楼梦》没有,她说看过两遍,《西厢记》也看过。”

“是个书橱!”

华静来到沙河区,担任共产党沙河区委员会书记。

她向往火热的斗争,欣羡英雄的斗争事迹,她的心被解放战争的晶光所吸引,她热爱着的梁波的英雄气质感染了她,莱芜大捷的胜利鼓舞了她。国民党匪帮两个月前占领党中央所在地的延安,深刻地激愤了她。

地委书记龙泽抱着咳血的重病,为支援前线、辛劳过度而牺牲了。这个忠诚的有十八年党龄的共产党员的精灵,也给她以很大的影响。

由于这些,她恳切地要求投入到火热斗争里来,把自己的青春献给党和人民的神圣事业。

她的请求得到批准以后,便来到这个斗争尖锐的沙河地区。

在她来到不过半个月的昨天的夜晚,她和区委的同志们一起,组织了一次抢收夏麦的斗争,因为得到主力部队的援助,取得了她自己和人民群众都很振奋的胜利。

她觉得她的新生活开始了。

她一夜没有睡着,疲劳的身子躺在床上,眼睛却并不困倦,几乎一直睁着。她感到身上和心上都很暖热。群众们手里拿着镰刀、剪子“喀喳”“喀喳”地割麦子的声音,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抢割麦子,抢运麦捆,在田野里奔来跑去的情形,紧张、欢快的神情、面貌,象影片一样在她的眼前映动。……

天刚拂晓,她便爬起身来,草草地漱洗一下,就走到住在隔壁人家的区长耿忠那里,和他研究今天夜晚继续抢收的事。

耿忠是农民出身的本地干部,象一个威武的军人,生就一副浑厚耿直的大方脸,两只突出肥大的耳朵守卫在脑袋的两旁,象两扇屏风似的。他夜里也没有睡着,他在想着今天白天怎么对付敌人的问题。

“蒋鬼子怕要出来捣乱的。”耿忠坐在床边,根据他的经验,估计着对她说。

她点点头,站在门边问道:

“准备了吗?”

“准备了。我派三个民兵小组到据点边上去了。”

“他们可能不敢出来,主力部队在这里。等一会,我们再到刘团长、陈政委那里去一趟,今天晚上继续抢收,把马家桥附近的麦子抢下来!……”

华静正说着,一个民兵小组从敌人据点小朱村那边跑了回来,报告说敌人已经出动,在周家洼烧房子、抓人、抢东西。

华静和耿忠连忙走出屋子,抬头一看,西南上四五里路远的周家洼,烟火腾腾,拉着牛、背着包裹的人群,在田野里磕磕颠颠地奔跑着。接着,响起了枪声,守卫在那边的民兵队,已经跟敌人打了起来。

耿忠紧紧腰带,提着驳壳枪,对华静说:

“我上去!你留在这里。”

“不!我也去!”华静把驳壳枪提到手里,边迈开脚步边对耿忠说。

民兵队抵挡不住,从南边撤退下来,敌人的炮弹落到了庄子前面,耿忠急步奔了开去,站到一个小坡上,指挥着民兵队就地伏倒,抗击敌人,掩护撤离的群众。

华静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她有些发慌,脸色显得紧张激动。看到纷纷奔跑的男男女女,他们牵着牛羊,挑着担子,抱着孩子,有的哭着叫着,有的跌倒在田里,爬起来又跑,心里感到难过。她见到耿忠在小坡上挥着臂膀,大声叫喊着指挥民兵,民兵们占据了一条田埂,向迎面来的敌人射击着,有一批敌人冲到民兵阵地前面,给打倒了几个,余下的慌乱地逃了回去。她心里一亮,赶紧扣紧鞋带,跑了出去。她的脚步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轻快,踏着高低不平的野地,跳过小沟,象骑在马上似的,一口气奔到耿忠身边,伏在小坡上,和耿忠一样,手里抓着子弹早已装上枪膛的驳壳枪,拉下保险机,准备向敌人射击。

在这里,她第一次看到敌人向她和她身边的耿忠、民兵队员们扑了过来。她的血液在全身急速奔流,她的手和手里的枪,微微地发着颤抖,她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置身在真正的战斗里。

子弹在她的头顶上、耳朵边狂飞乱舞,凄厉的嘶叫声撕裂了原野上空恬静的气氛,直袭到她的心上。她的心惶惶地但又激愤地跳动着。不知是什么东西驱使和召唤着她,她的出汗的手,紧紧地握着驳壳枪,两只眼睛的黑闪闪的光芒,狠狠地逼视着当前的敌人,象雄鹰搜寻失魂的鸟雀似的。

敌人逼近了,民兵们手里的步枪子弹向敌人射击起来。

耿忠的枪弹出了膛,她生平以来和敌人战斗的第一颗枪弹,也跟着射向了敌人群里。

她兴奋极了,竟然忘掉自己处在紧张的战斗里,挺直身子站起来,了望着在弹雨下面畏怯地不敢冒进的敌人。

耿忠要她离开火线,到安全的地方去。

“不!”她决然地说。

她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惧怕,她只是感到奇异,感到这种战斗景象有一种强烈的光彩和魅力,牢牢地吸引着诱惑着她。

敌人又一次地冲击上来,一颗小炮弹轰然地在她的背后炸响,尘土飞扬起来,她的颈项里和头上侵入了一些细小的沙粒,她不在意地在颈项里摸了一摸,眼睛仍旧注视着前面,小炮弹连续打来,敌人的机关枪朝着小坡上喷泉般地射击着,左近的几棵小榆树给打断了杆干,绿叶乱飞,一块小石子打落到她的左手上,手背给擦去了一块蚕豆粒大的表皮,渗出了血珠。

“政委!到后边去吧!”耿忠觉得她很有胆气,象经过战斗似的,但总有点担心,又一次劝告说。

她没有听到似的,仍旧伏在那里,把一排子弹用力地压到枪膛里去。

“你的手!”耿忠偏过头来说。

她看看自己的手,才知道出了血。

“不要紧!”她摇摇头回答说。

一道细细的血流,在她的手背上爬着,她没有管它。

战斗打得正猛,左右两面的敌人配合正面的攻击,朝小坡附近的阵地展开攻击,炮弹、步枪弹和机枪弹更猛烈更集中地射击过来。面前的阵地陷入了敌人的三面包围。耿忠焦急起来,恳求地又象命令似地对华静重声说道:

“华政委!下去吧!情况不好!”

看到敌人逼近到百把米近的地方,看到耿忠严肃的替她担心的神情,华静这才感觉到情况的严重和自己的危险,她沉楞着,眉毛皱了一皱,眼睛紧盯着耿忠坚定的带着焦急不安的脸色。她不愿意离开,她觉得,开始的时候没有离开,现在战斗打得正紧,危险来到身边的时候,就更不能离开。共产党员的光荣感,区委书记的身份,到斗争里经受考验的信念,都不允许她这样做。这是她刚到这里工作的第一次战斗,她认为她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怯弱。她早就想定,她应该和每个英雄人物一样,在尖锐的生死斗争里,创造自己的英雄故事。

她见到两个民兵被敌人的枪弹击中,一个受了伤,爬到小沟里去,抱着枪杆躺着。一个牺牲了,倒在田埂下面。……这时候,战斗给她的感受,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她的胸口跳荡得厉害,眼里禁不住渗出了心情激动的泪珠。

一阵密集的枪声突起,敌人忽然慌乱地回头奔窜。她和耿忠同时站起身子,向四周一望,主力部队散开在田野上,分成好几路朝着敌人奔跑着攻击上去。田野上震抖着喊杀声,战士们象野马样地奔驰冲击,炮火在敌人群里炸裂、轰响。她远远地看到团长刘胜的身影:站立在左边村庄一个最高的屋顶上,手里举着望远镜,仿佛嘴里在呼喊什么,臂膀不住地大挥大动。华静高兴极了,她简直跳了起来,兴奋地笑着对耿忠说:

“刘团长!站在屋顶上!”

仿佛在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手上受了微伤,从容地拿出白色的小手帕,把血液已经干了的伤处包裹起来。

离开战斗以后,她倒有点惶惧了,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她更多的感觉是新奇和振奋。仿佛嘴里嚼着一种奇异的果实似的,她觉得战斗确是很有味道的东西。

这天夜晚,没有抢收马家桥附近的麦子。

华静和耿忠把区委会和区政府、民兵大队部移到离刘胜、陈坚他们团部三里多路的陶峪,决定举行一次区委会议,研究一下两天来的斗争情况和当前的工作问题。

黄昏的时候,她走进这个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子。也刚刚坐定,就听到号啕哭泣的声音,问问居民,说是陶二嫂的十四岁的男孩,给敌人飞机打断了一只手,因为伤重,出血过多,死了。

“啊!”

她惊叹了一声,找一个小姑娘领着,走到陶二嫂家里去。

死了的孩子,挺睡在门板上,孩子头前点着一盏油灯。一位老大爷滴着眼泪,替死孩子换穿干净衣服,陶二嫂哭晕在孩子身边,两眼红肿,满脸泪水。有几个人在门口砍锯木材,替孩子做棺木。华静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很是悲痛,不禁滴下泪来。

有人对陶二嫂说:

“华政委来了!”

陶二嫂抬起头来,见到背着驳壳枪的华静,便张着泪眼,哀哀惨惨地向她哭诉起来:

“可怜我家小栓儿,活活给飞机打死啦!……刚能替换手脚,做点生活。……叫我靠谁呀?他爹到莱芜支前啦,也是给蒋鬼子飞机打伤的呀!在队伍上的医院里,两三个月还没回来呀!……同志!为啥不打呀?……不啥不把这些恶狗蒋鬼子斩光杀绝呀?……我不能活啦!……我要跟他们拚啦!……”

陶二嫂咬牙切齿的悲伤哭诉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怆、愤恨,她站起身来,倚在墙边,只是摇着华静的膀子。华静的衣袖上滴了陶二嫂的泪水,湿了一大块。她低沉着头,不敢瞧看陶二嫂惨白凄惶的脸。她的头脑渐渐晕眩起来,陶二嫂哭泣的声音,尖针一样刺入到她的心里。陶二嫂哭诉一阵,又晕厥了,躺倒在孩子的尸体旁边。

这个凄苦悲伤的情感的袭击,华静经受不住,眼泪又一次急速地流出来。她竭力地镇静着颤动的身子,忍禁着悲痛,带着伤痛的颤音对陶二嫂大声地说:

“要替你报仇的!二嫂!你的生活,我们帮助你!”

华静回到住处,就伏在桌子上,两手紧抱着头脸。睡在门板上的死孩子和满脸泪水的陶二嫂的形象,在她的脑子里闪动了好久好久,才淡失掉。

区委会议开始以前,同志们挤坐在她的屋里,兴致勃勃地谈说着白天的战斗情景。

“这一仗,嘿!敌人死伤少在两百多,多在三百出头!”耿忠的大方脸上发着油光,得意地高声说。

“这一下,群众情绪可高咧,都吵着要求拔据点!”一个区委委员紧接着说。

“不愧是主力部队!”另一个委员竖起大拇指说了一句,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接着说:

“他们一上去,蒋鬼子就撅起腚来回头死跑!活象老鼠见了猫,魂都吓掉了!”

“我们民兵也打得很好,很勇敢。”华静微笑着说。

“华政委!你是打过仗的?”耿忠断定着对华静说。

华静摇摇头,笑着:

“没有!”

“不象是头一回参加战斗!”耿忠看看她,觉得她确是有些战斗经验的人,又断定着说。

“你怎么看得出来?”华静笑着轻声问道。

“挺沉着!”

“我还沉着?”

“好多人,头一回打仗,总是慌慌张张的。”耿忠拍着身边的一个同志,哈哈大笑地继续说道:

“他上过一次战场,弹壳退不下,子弹装不上,夹住眼皮打枪!”

大家看着耿忠拍着的那个同志,一齐笑出声来。

华静的笑声很轻,并且迅速地敛了笑容,脸色稍稍显出不自然的神情,仿佛耿忠是说了她似的。

“是第一次!我心里也发慌,手破了还不知道。”她看看手帕包住的手背,接下去说:

“因为跟你在一起,我慌了一下,就镇定下来了。”

耿忠不相信华静的表白,仍然坚信自己的眼力和判断。他的浑厚的脸上,漾着和悦的笑容,摆动着粗大的手掌说:

“我怎么看,你也是打过仗的。再不,你就是在部队里工作过,上过火线。”

华静大声笑了,惊异地看着耿忠的脸色。她喝了一口茶,挺镇静地说:

“老耿!你的眼力这样厉害!不怪你是打死土匪头子张黑三的英雄。我还没有跟你们介绍过我的历史。我在部队工作过一两年,喜欢弄弄枪,火线上,——”她回想了一下,羞怯地说:

“算是上过一次,是当新闻记者,在一个营里,临时碰到情况,发生了遭遇战。”

“是嘛!我说呢,你怎么也不象是初次上阵!”耿忠觉得华静的话,证明了自己的眼力准确,自得地大声地说。

华静觉得她到这里来第一次参加战斗,给大家的印象是不坏的,仿佛受了一次表扬,心里很高兴。区长耿忠和其他的区委委员们也很高兴,他们认为这位新来的女区委书记很是精明强干,样子是读书人,却很能吃苦,又有胆量。这几天日夜不息地领导抢收夏麦的斗争,上火线参加战斗等等,都使他们有信心在她的领导下面,坚持沙河区的艰苦斗争。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也很活泼。华静耐心地听取着大家的发言,她不时地笑笑,或者看看发言人的神情,笔在小本子上不停地记着。听不明白的,领会不到的,她就轻声发问,要求大家把话说完,把意见明确地提出来。灯油加过了好几次,开水喝了四壶,直到过了午夜,才结束会义,作出了决定。会议结尾的时候,华静概括大家的意见说:

“我到这里没有几天,情况不熟悉,也没有经验,希望同志们多帮助我。……根据大家意见,眼前要做好这几件工作:第一,在十天以内一定把麦子大部分抢收下来;第二,对被难的群众,发动群众互济互助;第三,慰问民兵受伤人员,牺牲的,给他们家庭抚恤慰问;第四,对主力部队粮草供应工作,要加紧做,保证他们有吃有烧;第五,要求主力拔掉两个据点的问题,提到县委去,请县委向刘团长、陈政委提出来。这里,我有一个意见:我们要靠主力部队帮助、支持,可不能完全倚赖他们,他们说走就走,斗争要靠我们自己坚持。……”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笑着说:

“大家的意见很好,说的情况很仔细。我学到不少东西。我到这里不几天,觉得这里的干部跟群众非常好,很顽强,有办法。……我心里很满意。县委书记说这个区是个模范区,生产好,对敌斗争好,干部、党员跟群众的关系好。……希望我们还要更好更好。……”

她的话音很响亮,话的意味很亲切,脸上充满着有信心的愉快的色调、神情。

华静的话说完以后,大家又谈笑了一阵,吃了村长做来的小米圆子,才心情欢快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真行!定是延安抗大毕过业的。……”

华静在门边送望大家回去的时候,听到同志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她。

这几天丰富多采的紧张生活,在华静的生活历史上,是红日初升,花荣叶茂的篇章,她觉得她从来不曾有过这等亲身经历的感受强烈的遭遇。前天夜晚,在敌我对战的枪声下面抢收麦子,她在麦田里走来跑去,看到男女老少们把麦子一片一片割倒,那是多么使她兴奋啊!今天上午,身在火线,自己第一次向敌人射出子弹,又是多么值得自豪啊!只是这么几天,便和这里的干部打成一片,呼吸一气,工作得很顺利,……她觉得一切都很新鲜、有味、有生气。她认为她已经在开始创造着自己的故事,而故事的开头就是精彩生动的场面。她很激动,她很想把她这几天的感受,故事的第一章和什么人倾谈一番。她把油灯里的灯草向高处拨动一下,仿佛是在寻觅一个知心恳谈的人似的,悄然地环顾着自己的周围。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有的只是她一个人和映在壁上的自己的影子。恍惚里,她想到了梁波。“如果他在这里,跟他谈谈该多有味呀,他定是喜欢听的!”她这样想象着。那天深夜里说故事,吃烤馒头、凤尾鱼的景象,姚月琴睡在炕上对她讲的那番话,相伴地来到了她的眼前、耳畔。她在这几天里,想到梁波已经不是这一次,前两天下和刘胜、陈坚他们碰到,她就相到过。她到这里工作不上一个星期,刘胜、陈坚他们这个主力团就来到这里,又正好住在她工作的沙河区,给她以工作上强有力的支持,仿佛是梁波有意派了这支队伍来支援她似的。自然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但她确是这样联想到过。她真想和梁波谈谈,但他不在这里。她手不自禁地拔下了胸前的绿杆钢笔,从放着衣物的簿子、纸张、墨水等等的蓝布袋里,拿出几页纸来,展放到自己面前。接着,象是有人催促和鼓动着她,她咬咬口唇,皱皱眉头,便果断地给梁波写起信来。(她早就有给他写信的念头啊!)

她在淡黄色的灯光下面,默默地写着,写着;仿佛早就打好了腹稿似的,写得很顺畅、很快,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就写成了一封不长不短的、不是情书却又是情书的信。她自己看看,点点头,笑笑,感到很是满意。她在信上没有写出一个触目的不得体的字眼,她没有写上一个“爱”字或者“想念你”、“你想念我吗”一类的字句,但在字里行间却又隐约地含蕴着“爱”和“想念你”的意思。她告诉他到了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情形,她说她高兴、愉快得很,但又使梁波不会感觉到她有丝毫骄傲自满的情绪。她觉得她只能这样写,一来,这是初次写信,梁波到底对她怎样看法和想法,还摸不着底细。二来,信是打算给陈坚转的,陈坚不拆看,怎保别人不拆看?她在布袋里找了许久,没有找到信封,便随手做了一个,把信封好。

灯油耗尽,鸡啼声噪起;她才把信放到衣袋里,进入睡乡。

这个夜晚,她睡得很甜、很熟,是她来到沙河区睡得最好的一次。

走在人群里的区委书记华静,尖斗笠挂在背后,赤着的脚上穿着一双麻绳和杂色布条编打成的草鞋。草鞋的尖端翘起,象个象鼻子,鼻尖上抖动着小小的红绒球。老是飘飘忽忽碍眼打脸的头发,给蓝布条儿管束在脑后。脖子里系着本地出产的一条青布面巾,显得乌光发亮的驳壳枪,斜插在围扎着黑布带的腰间。大紫色的丝线枪练子,在她的肩上发光,象是一串亮珠。长长的枪练穗子,拖挂在腰眼下面,飘荡着。

她的步子小,但是走得轻快。乌黑透明的眼珠,闪动着光辉,向前方正视着。

从她的神态看来,战斗胜利的预感,已经在她的心头敷上了欢乐的光彩。

她的温存而又倔强的白果脸上,带着掩藏在深处的笑容,仿佛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不屑注意似的向前走着。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队熟悉道路的向导员和四百多人组成的救护伤员的担架队。

在团部住地的土坡前面,队伍休息下来。

华静的英雄般的身影,映入到站在土坡上面的陈坚的眼帘里。

“哎呀!你们的动作真快呀!”陈坚举着手赞扬说。

华静向土坡上面走,陈坚走向土坡下面来,两个人在坡腰上相遇,并排地站立着。

陈坚象检阅似地看着向导队和担架队。

许多担架是门板做的,许多是新伐的树干做的,有些是结着绳网的老担架。担架员们的腰眼里,有的挂着小水壶,有的挂着水瓢,每人肩上挂着饱饱鼓鼓的粮袋子。其中有几个人的身上还背着枪。

“他们还带枪?”陈坚指着背枪的问华静道。

“那是河东来的,他们喜爱打猎,背的是土炮。可以打禽打兽,遇到敌人也能打!那个身材矮的,去年一个冬天打了四十一只野鸡、九十只兔子,大家称他是‘鸟兽阎王’!”

“叫这个外号!”陈坚觉得奇怪,哈哈地大笑着。

“他们总是喜欢给人起外号。”华静随口地应着说。

“听说打仗,他们都很高兴吗?”

“高兴极了!很多人听说打马家桥,饭碗一推就来了。他们高兴,我也高兴!”

陈坚笑着,看到华静那股兴高采烈的神情和又朴实又漂亮的装束,心里不禁暗暗地赞叹道:“好个英雄勃勃的女人!”

他叫人点收了支前队伍,对华静说:

“你也高兴得没吃饱饭就出来工作的吧?到里面歇一歇!”

感到有些疲劳的华静,随着陈坚走到院子里,坐到葡萄架子下面的凳子上,吃着茶,随便地谈着关于战斗动员方面的事情。

架子上的葡萄刚刚开始结实,叶子长得很繁密,象篷帐一样,绿荫深浓地笼罩着半个院子。她来过这里,在这里和陈坚、刘胜他们谈过话,她那封给梁波的信,就是昨天上午在这个葡萄架子下面,交到陈坚手里的。

陈坚到屋里打电话的时候,不知是什么缘故,华静的心头受了突然的触动,眉梢轻轻地皱了两皱,脸上微微地发起热来,惶惑地沉思着,神情上显得有些不安。

陈坚从屋子里出来,她站起来要走,说还有事情,得赶快回去。但又象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嘴角上漾着一点羞涩的微笑。

“我那封信?”她轻声问道。

“打过仗,解送俘虏到军部去,替你带去。”陈坚回答说。

“还给我吧!”

“不会失落的,请你放心。”

华静的脸给红晕罩住了,虽然陈坚说话的时候,没有露出丝毫取笑的意思和表情。

她咬着嘴唇,脸色又变白过来,喃喃地说:

“我想重写过,前天写得很匆促。”

陈坚犹豫着,他不想把信还她。他不明白华静跟梁波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是朋友,还是爱人。但不管是两种关系的哪一种,他觉得都是可喜的事。他怕华静发生什么心理变化,动摇她对梁波的友谊或者爱情。

“一定替你带到。”陈坚诚挚地说。

“我重写以后,还是请你跟我转去。”华静表示对他的信任,又喃喃地说。

和她见面不过两三次的陈坚,只是到屋里拿出那封信来,交还给她。

华静走了,脚步走得很乱,身子也有些歪歪斜斜的。

陈坚把她送到村口,实在由于生疏,没有深话好说,但总觉得这是个不小的遗憾。要是这封信真对梁波与华静的关系有促进增强的作用,到了他的手里又从他的手里被收了回去,他岂不要深深地负疚在心?

“我是你的同志,是团政治委员,转送一封信,是可靠的!”

陈坚拿出他的政治身分含笑地说。

“我从各个方面都是信任你的!”

“那,信还是交给我吧!”

“重写过,再交给你,请你不要误会!”

华静伸出她信任陈坚的手来,实实在在地握了一握。

陈坚又站上土坡。

华静隐没到麦浪里去了。

华静,离开河岸,走上回陶峪的大路。远处大路的尽端,突然地扬起了蔽天的尘土,象是大火燃烧时候的黄褐色的烟雾。

烟尘袭到眼前,象突然而来的一股大旋风。使华静赶忙地避开到一棵老树下面去。

她惊喜得几乎跳了起来。带着飞扬的尘土来的,是十八个骑马的人。在她一个一个挨次点数到当中的一匹花斑马的时候,她认出骑在花斑马上的,身子上下弹动,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条儿当马鞭的,正是她所想念的梁波。

“哎呀!他来了!”她不禁说出声来。

“谁呀?”身旁的县委书记问她。

她畏怯似地颤声回答说:

“梁副军长!”她不由自主地移动了脚步,走向花斑马和下了花斑马的梁波身边。

梁波也很眼尖,他看到一个背驳壳枪的,肩上挂着大紫色发光的练带的人,仿佛是个女同志,一边走向河边,一边问石东根说:

“那是什么人?”

“这里的区委书记!女同志,样子很神气。”石东根说不出姓名来,随口回答说。

华静见到梁波没有回顾她,匆忙地直向沙河边走去,便又回转身来。

梁波走到河边,站定下来,拂去满身的尘土,看着浩浩荡荡的河水。

不远的地方,一群人正推着一个新做成的大木排下水,“杭唷杭唷”地喊着号子。

“那是这里的民兵!”王鼎指着推木排的人群说。

“这里的民兵不错呀!”

“区长姓耿,大高汉子,会打仗。区委书记是女同志。”

“姓什么?”

王鼎答不出,问教导员李泊,李泊也不知道。

“你们就是这样!区长会打仗,就知道姓耿!区委书记是女的,不会打仗,就名不知姓不晓!是轻视妇女哟!”梁波带笑地批评着说。

“也会打仗,昨天还上了火线哩!”王鼎赞叹着说。

“啊?去请她来!这几个木排够用?两万多人马,靠这几个木排,过三天三夜也过不完!请他们再跟我们多搞几个!”

梁波惊奇了一下,命令道。

王鼎站起身来,向四周一瞥,见到华静站在那棵老树下面,指着她对挤在身边的李全说:

“小鬼,你去请那个女同志来!”

“就是那个背驳壳枪的?”李全望着老树下面,问道。

“对!你说首长请她!”王鼎推拥着李全的身子说。

李全放开步子,向华静跟前奔去。

华静站在老树下面人群旁边的高处,向岸边被围着的梁波看望许久了,她想来看看他,还想和他谈谈。他来得那么突然,象乘着一阵大风从云端降临下来似的。她和他分别以后,已经两个多月,很怀念他,近几天更加怀念得厉害。在深深的怀念里梁波来了,她怎么不高兴得心跳呢?可是,在她走近他的时候,他却又转过头去和别人谈话,径直地走向河边,她看见他向她看了一眼,她和他的眼光已经接触在一条线上,而他竟由于匆忙没有认出她的面貌来。她和居民群众看望着刚刚奔驰而来的骑兵们,和居民群众有着相同的好奇心,但又有她特有的喜悦、惶惑、羞怯等等混杂的情绪。她望了一阵,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激烈,脸部充满了血,连耳根子都发起热来。由于县委书记和她道别,谈了几句关于继续动员做木排的问题,她才镇静过来,恢复她的自然形色。

她的心催促她再一次地走到梁波的身边去,“作为一个地方工作者,也应该和军队的负责长官接谈一下呀!”可是,梁波的身边围着一大群人,怎么好挨挤进去呢?她正在犹疑,一个年轻的小战士向她的面前大步奔来,她猛然一惊,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朝旁边移让一下,这个年轻的小战士却直闯到她的跟前,气吁吁地大声叫喊道:

“同志!我们首长请你!”

华静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脸又红了。为着镇静自己,便随口问道:

“首长?”

“我们军部的首长!”李全大声地回答说。

应话的时候,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移动起来,她跟着李全向河边急促地走着,李全走得很快,她也走得很快,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激动在她的心里,使她的脚步轻捷却又有些零乱。

到了梁波面前,惊喜过分的梁波也慌乱了手脚,一面连忙地站起身子向她伸出手来,一面大笑着说:

“是你呀!小华!”

梁波的热情洋溢的仪态、笑声和亲切的语言,使她忘了周围站满着不相识的干部和战士。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机灵敏锐的眼光投射在他的精神焕发的脸上。

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亮起她那发音清亮而又柔和的嗓子,似乎有点急迫地说:

“想不到是你!身体好吗?”

“身体总是好的,你呢?什么时候到了这里?”他笑哈哈地说,在她的身上打量着。

“我也好!来了半个月了。”她微笑着说。

人这么多,几十对眼睛望着她,谈些什么呢?她感到困难,她不怕他,她认为这个人没有丝毫引起别人畏惧、顾忌的地方,周围这些干部、战士的眼睛却威胁着她,使她不能谈笑自如。

“哟!神气得很啦!小华,武装起来干我们这一行啦!”梁波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地又打量一番,夸扬着高声地说。

“跟你们当学徒呀!”她羞怯地但是竭力大声地说。

“又打大仗啦!”

“听说了!”

“这一仗打下来,蒋介石就走下坡路啦!”

“我们一定支援你们!”

不远的地方忽然骚动起来,那边又来了一支队伍,面前的人群一窝蜂似地飞跑到那边去。

梁波和华静被抛在河岸上,这也恰好,他们——特别是华静感觉要有一个只是两个人对谈的机会。

“就走吗?”华静低声问道。

“就走!我要赶上前头的部队!”梁波回答说。

“这样急?”

“战争的胜负,常常决定于一个钟头,半个钟头,甚至是几分钟的时间。”他望望沙河的流水,皱一下眉梢,带着忧虑的神情继续说道:

“这条河!就怕事情误在这条河上!”

“会水吗?”

梁波摇摇头,拾起一块石子扔到水里,抖抖拳头说:

“拚命也得拚过去呀!乘木排子!”

刚刚到达的侦察营营长洪锋,跑到面前问道:

“就过吗?”

“就过!”

洪锋跑走开去,梁波紧跟着走向渡河点的木排子那边去,华静跟在他的身后。他走得很急,她跟得很紧,脚下的沙石,“嚓嚓”地响着、跳跃着。

“再想法子跟我们多搞几个木排!后头的队伍还多得很咧!”梁波回过头来说。

华静赶上一步,走在梁波的并肩,气喘着说:

“县委书记、区长去搞了,伐树来不及,也没有什么树好伐,只好去动员下门板、拆房子!”

“对!山东人牺牲自己的精神,是没话说的!”

“打完仗,到这里来吃葡萄吧!”

“好啊!再会吧!”

说着,梁波已经走到渡河点,转过头来,仓猝地向她告别。

梁波伸着手,华静却没有伸出手去,她的脸色忽地阴沉下来,眼睛望着脚下,踏着滩边的小石子,两只手扭在背后。

她的神态,立刻地感应到他的心里,他惶惑起来。仿佛做了一件对她不起的事情,他感到不安,他把一只脚搭在木排上,一只脚踏着沙滩,斜着身子,张大着眼睛,微皱着眉梢,呆呆地盯望着她。

有一副鹰一样眼睛的洪锋,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这等神情,对身边的战士连连地摆摆手,低声地说:

“绳子拉好!等等!”

“松绳!”

梁波楞了一下,旋即下了命令,跳上了木排。

华静突然跳到水边,两脚站到水里,伸出她的手去,在梁波的手给她握着的时候,她趁劲跳上了木排。

“你上来干什么?”梁波问道。

“我也过去!”华静微笑着说。

“你还是……”

梁波的话还未说完,木排已经离开了河岸,颠簸着、摇晃着,顺着激流向对岸斜驶过去。

“大家坐好!”洪锋喊叫着说。

华静坐在梁波的身边,梁波紧拉着她的膀子,担心着她,她紧拉着梁波身上的皮带,担心着梁波歪到水里去。

木排破浪前进,木排两边有一、二十个战士在水里沉下浮上地游着,保护着木排上的梁波和其他不会游水的人。

木排上的官兵们,下半身全在水里,伏着的,全身埋在水里,只把头露在上面。华静把枪上的练带系紧,枪,挂在胸前,脸色有些紧张,但又充满兴奋快乐的神情,漾着傻气的笑,迎着银色浪花的飞溅。

“当心啦!歪下去就喂鱼了!”梁波说道。是逗笑,又是对她的关切。

“这个河里没有鱼。”华静望着奔游着的那些马匹,微笑着说。

一堆浪花猛扑上来,水,漫过许多人的头顶,梁波和华静的头脸淋满了水,水珠在脸上、身上川流着。

有些人,连梁波也是一样,吃了一惊,沉下脸来。

华静却“咯咯咯咯”地笑着。

木排颠簸着越过了中流,它的前端搁上东岸的沙滩。

华静和梁波站在柔软的沙滩上。

“就跟这个木排再回去吧!”梁波轻声地说,又向她伸出告别的手。

华静的手又没有伸向梁波,它探进内衣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了那封信来;(她很庆幸没有沾湿。)不知怎么的,探取那封信的时候,她很沉着、镇定,待拿到手里以后,却现出了惊慌,立刻胀红了脸,手也微微地发抖起来。

“是什么?”梁波轻声问道。

她正在想着什么,答不出话来。她现在的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情味,他是不理解的,只是茫然地望着她。

华静的身子沉重起来,两只脚深陷到虚沙里去。信,紧紧地捏在手里。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去,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看看他,她的心和手都在颤抖着。

梁波的马牵了过来,警卫员冯德桂牵着马,站在岸上呆望着他们。梁波正要转过身去,华静猛地把手里的信掷给了他。

“再见吧!”华静突然高声地说。

茫然的梁波感到一种突然的袭击,他的眼前闪耀着一道金光。他把那封信小心地塞进了还没有湿透的胸口上的衣袋里。仿佛他已经洞悉到信里的秘密,感受到幸福似的;他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含蕴着笑意的红晕。

“我走了!”梁波握着她的手,感情激动地大声地说。

“再会!”华静也大声地说,象那天深夜写好了这封信以后那样轻轻地笑着。

“听说你上了火线,那很好。可不能太莽撞呀!区委书记要掌握全面工作,带兵打仗不是区委书记的具体任务!……”梁波带笑地说。他的语气、神情,象上级首长对下级干部,又象兄长对待弟妹,也象爱人对待爱人似的,严肃、恳挚而又亲切。

华静笑笑,放开了梁波的手,跟着他走到岸上。

“上马吧!”华静扬着手说。

梁波走了几步,回头望望她,才跳上湿淋淋的马背。

走了,他扬起小树条儿,鞭策着他的花斑马,奔上了陡斜的蜿蜒的山道。

尘土高扬起来,直向东北角上隐隐的山岳地带卷去。

她独自地站在河岸上,向梁波的去向呆呆地望着,重迭的山阻隔了她的视线。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的手又一次地探入到衣袋子里。“哎呀!”她发觉袋子里的信不在了,不禁微微地惊悸了一下。

“啊!是给了他了!”她心里又这样自言自语地说。

回到河西岸的时候,木排还没有靠拢岸边,她就纵脚跳上水滑的沙滩,径直地向区委的住地陶峪走去。她的脚步走得异常轻快有力,她那昂奋的神情,和那天在火线上向敌人射出生平以来的第一颗枪弹的样子相仿佛。就要到来的巨大战役的胜利召唤着她,从梁波那里得来的一股热力,也强烈地激动着她。

她一走进村子,便立即投入到加紧赶做大量木排的工作热潮里面。

点评:革命者的爱情,既温馨又绵长。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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