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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农民兄弟的人生道路

世上的事常常是这样，当一个人在事业上取得成功或巨大成功时，总要去他的母校溜达一番，一是表达自己对母校和母校当年老师心存感激，二是表达对成长中的往事的怀念。然而，我的兄弟占成是一位极其平凡普通的农民，人生事业无所谓成功与不成功，可他对母校却也有一番超乎常人的情怀。何也？

占成弟59年是吃着薅草糊糊上观音堂小学的，但成绩优异。第二年，他小学毕业，以优异成绩破格录取到宣一中初中部读书。

他上初中以后成绩仍然优异，老师喜欢，同学喜欢，个子又小，同学都用惊异和羡慕眼光看他，前景看好。然而，人生之路并非如人所愿。

第二年，我又考上宣一中高中部读书。

那年代，岁月饥荒，学生在饥饿中读书，老师在饥饿中教学。在那饥饿的年代，学生用各种办法偷吃骗吃食堂饭菜的事时有发生；对老师来说，尽管个子比学生大，可是每月每人吃粮指标比学生要少，自然饥饿程度胜于学生。

我们兄弟俩来自农民家庭，家里没有任何经济外援，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尽管父亲万般勤劳，还是无法同时送两个中学生上学，父亲决定只送一个。又考虑到我上的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获得收益快些，父亲决定停了占成弟的学。父亲提出停占成弟学时，我俩还互相推让了好一阵，父亲讲出理由，我们都服从了父亲的决定，这样，占成弟在宣一中初中部，只读一年半时间的书，不得不停学回家。

听占成弟讲，他去教室搬书那晚，班主任千般挽留，万般惋惜；同学们得知他因家庭困难不得不停学时，都大吃一惊，深表同情，个个送他签名的纪念画片，大家泪流满面惜别。那一晚，班上晚自习课没上成。

后来母亲告诉我，占成弟辍学回家后，两三个月时间里，天天蒙头在被窝里哭，父母亲喊他起床吃饭也不答理，再多喊几声，便嚎啕大哭。父母理解他多么不愿失学的难过心情，却又无可奈何。那段时间，家里大小事也不喊他做，不管大人怎样忙不过来也不喊。见到他哭肿的双眼，父母也背地流泪。尽管他在宣恩一中初中部只读一年半书，可是，他多么依依不舍宣一中！半年以后，他的心情才慢慢平和。

弟辍学回家后，人生之路跌宕起伏。

他辍学初回农村时，正是贯彻党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八字方针在农村，一是扩大社员自留地，二是允许社员在集体耕种土地以外的荒山荒坡开荒种粮，生产队还把收割后的稻田租给社员种蔬菜生产自救，但要求社员 不影响生产队第二年插秧。

占成弟辍学回家以后，跟大人一起开荒种地，生产自救。

听占成讲，那段日子，因上面允许社员在集体耕种土地以外的荒山荒坡开荒种粮，社员家家户户天不见亮就起床，把一家人早饭准备好后，打着火把上坡开荒种地，拢地以后，坐等天亮开工，人们对时间特别珍惜，做到上午九点左右，急急忙忙赶回来吃原先准备好的早饭。那时，队长规定：任何人不准耽误队里白天上工，如上工迟到是要受到扣工分的重罚。下午，队里放工天还没黑，社员个个不是往家里赶，而是急忙奔向自己的开荒地做工，直忙到天黑尽了才打火把回家。每天都是打火把上工，打火把放工；每天都是上工放工两头黑；早晚做自己开荒地的工，白天做集体地里的工。吃了晚饭，又必须把第二天早饭的准备工作做出来，包括挑水劈柴和菜园找菜，往往要忙到半夜过才上床睡觉。

还听弟弟讲，那段日子个个睡眠严重不足，在队里做工时，时常出现边做边打瞌睡的现象。那时，队里上工一天三歇气：上午一歇，中午一大歇，下午一歇，只要听到队长喊歇气，大家连忙放下锄头，不择地方倒头便睡。这是队里历史上从来没见过的奇特现象。人们自觉做到集体私人两不误。饿饭饿怕了的人们啊，在为粮食拼命！为度饥荒拼命！

这一年，家家开荒地收的苞谷红苕洋芋，比集体分的要多许多。瓦屋场生产队社员的吃苦拼命精神，也因此在黄家河村出了大名。

人们刚从灾荒年中缓过气来，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来了，内容就是教育广大社员坚持走集体化道路，指出扩大自留地、开垦集体土地的田边地角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重新规范丈量裁减社员自留地，当时每户只允许三分菜园地，后来，又减为两分地，多余的裁掉归集体种。如果集体觉得零碎地不方便种，也只能荒着。如有社员在自留地外种菜种粮，哪怕苗长很高了也要拔掉，这叫“割资本主义尾巴”。自然，占成弟也参加了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行动。

社教刚结束，接着又是“四清运动”。那时，他还是一个十几岁娃娃，只知道四清运动是搞农村的阶级斗争，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四清运动的旁观者。

当时的农村，十分缺乏文化人。弟弟在宣一中初中部虽然只上一年半学，辍学回家后，仍然还是大有用武之地。

那时，上面要求每个生产队要办一个文化室，队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占成弟。瓦屋场生产队的文化室是全公社最出色的文化室，公社有重大会议，就通知瓦屋场生产队的文化室去搞宣传演出，并广受群众好评和称赞。

不久，上面又要求各生产队要办一所“耕读小学”，把队里没条件上学的适龄儿童，收在队里耕读小学读书认字，学生半耕半读，老师由队里记工分，队长又安排他当耕读学校老师。他的耕读学校又成了全公社、全区的先进耕读学校，并在全区耕读学校经验交流会上作典型发言。

1966年春上，全国掀起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热潮，上面要求各家各户房子外面板壁上，要写上毛主席语录，瓦屋场生产队的这个任务，又落到占成弟的头上。他利用早晚和其他空闲时间，在队里各家各户房子的板壁上写了个遍，并用规范的仿宋体书写，整齐好看好认。不久，他被评为公社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份子，出席宣恩县首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份子代表大会，而且是高罗区农村的唯一代表。我那时是高罗区教育战线的唯一代表，兄弟俩也算是殊途同归，并合影留念。

那时，农村的四清运动还在如火如荼进行，四清运动还没结束，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时，他又积极响应“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号召，在农村积极成立农村红卫兵组织，写大字报炮打火烧“走资派”。后来形势发生变化，出现了反对红卫兵造反的另一派组织，两派组织对抗激烈，原先的红卫兵组织骂后来成立的组织为“保皇派”，“保皇派”则骂先成立的红卫兵组织为“牛鬼蛇神”派，最后“保皇派”成了正统，“牛鬼蛇神派”则成了反动组织。这时，占成弟则成了反动组织头目而被批斗，并险些戴上“坏份子”帽子。从此，长时间遭受打压而抬不起头。

粉碎四人帮以后，国家形势在不断变化，农村形势也峰迴路转，不久，全国宣布取消阶级斗争，右派及地富反革命份子帽子被摘掉，动员团结一切力量，集中力量搞经济建设。占成弟的文化大革命中的问题，更算不上什么政治问题了，也才扬眉吐气。

后来，他被瓦屋场生产队推选为生产队队长。他一上任，就对原来生产形式进行改革，搞包产到组，通过民主讨论，订出各组生产任务，超出任务部分，由各组自行分配，在一定程度上，调动了社员积极性，小组领导能力强，生产抓得紧的，分配的收入就高。虽然分配不平衡，但生产队总收入大增。

第二年，他在包产到组基础上进一步改革，推行包产到劳，社员生产积极性更加提高，结果劳动力强，生产管理技术好的，个人收入进一步提高，同时也引起不少意见，当时对这些意见，报上称为“眼红病”。上面调研瓦屋场生产队后，以《就是个金娃娃也要让社员抱走》为题，报道瓦屋场生产队包产到劳的经验。

第三年，占成弟读了报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后，进一步解放思想，放开手脚，在瓦屋场生产队首推包产到户，社员生产积极性充分彻底调动起来，这时，瓦屋场生产队的春耕生产热火朝天，进度很快；其他生产队还是老牛拉破车，慢条斯理地“吃大锅饭”，远远落后瓦屋场生产队的形势。不少生产队社员要求队长向瓦屋场学习，搞包产到户，队长不敢搞，用“他们搞的是资本主义”来堵提意见人的口。于是向公社告瓦屋场生产队的状的人越来越多。个别公社领导急了，立即组织干部群众开诉苦大会，批判瓦屋场生产队包产到户走资本主义道路，并暗中策划第二次清算占成弟搞包产到户的罪行。

正是在这一关键时刻，宣恩县委书记蒋炳堂来黄家河村调研，把全村各生产队跑完以后，最后来瓦屋场生产队考察。考察完瓦屋场生产队后，召开黄家河大队党员干部大会，会上蒋书记首先意味深长地说：“墙外开花墙内香！” 接着充分肯定瓦屋场生产队的包产到户搞法是增产的 ，正确的，并指出农村政革的方向。才排除了占成弟再一次遭受政治迫害的风险。

瓦屋场生产队田土承包到户后，虽然社员劳动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了，粮食生产发展势头良好，但是，一个新的问题困绕在领导们的心中——就是生产队原来上缴国家的公馀粮还能不能完成，如果按田土面积分摊到户的公馀粮收不上来，就意味着农村改革田土承包到户的责任制失败。

秋收以后，宣恩县委蒋炳堂书记一行，带着对瓦屋场生产队田土承包到户后

收成到底如何的惦念，带着全队公馀粮任务分摊到户后能不能完成全队公馀粮上缴任务的担心，再一次来黄家河村瓦屋场生产队考察调研，当他们挨家挨户进屋一看，大吃一惊：堂屋里，火炉屋，屋里屋外粮食堆得像山一样，不是苞谷，就是稻谷，几乎家家户户被像山一样粮堆阻挡从屋里到屋外进出的路，人们为了从屋里到屋外进出方便，不得不找来许多木板，在粮堆与粮堆之间架桥进出，如同现在高速公路上的高架桥。人们传说历史上大唐时期农民做一年要吃几年，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真，也莫过如此。

蒋书记一行看到瓦屋场生产队这空前的丰收景象，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深深感受到农村实行包产到户的威力！

晚上，蒋书记在瓦屋场生产队开座谈会，解决上缴公馀粮任务问题。会上，蒋书记从瓦屋场生产队今年粮食特大丰收讲到包产到户的好处，再讲到丰收不忘国家，要完成按田土面积分摊的公馀粮任务的道理，要求社员对完成今年公馀粮任务表过态，可是，饿饭饿怕了的人们，尽管家里粮食堆得像山一样，提起完成上缴公馀糧任务时，总是对五九年灾荒年心存余悸，总觉得为了备荒家里粮食留得越多越安全，对完成上缴公馀糧任务却默不作声，互相观望。这时占成弟想到没得蒋书记对瓦屋场生产队的关心和支持，不仅没得今天的粮食丰收，说不定个人早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人，挨批斗坐班房都有可能。想到此处，霍地站起来表态：“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就没得和平安宁的今天，没得蒋书记和宣恩县政府关心支持，就没得瓦屋场生产队粮食大丰收的今天！我代表我们家族五户人家表个态，分摊到户的公馀粮上缴任务一两不少地保质保量完成！除此之外，每户还超卖一千斤！”这个表态令蒋书记喜出望外，大加赞扬。接着社员个个表态，保证完成任务。蒋书记的担心终于石头落地。

第二天，蒋书记安排高罗公社党委准备一辆140大卡车，把五户人家公馀糧和超卖的千斤糧连糧带人一起送到高罗国库，并要求车上扎大红花，敲锣打鼓闹闹热热到高罗，每个农户胸戴大红花，一户一块题字奖匾，匾上题写“丰收多贡献，超卖千斤糧”，落款高罗公社党委。并安排好茶水接待，要求拍照合影。

于是，瓦屋场生产队成了宣恩乃至恩施地区的“凤阳”。

第二年，占成弟选为黄家河大队主任，在全大队推行瓦屋场生产队的包产到户经验。

这应该是占成弟个人人生路上的高光时期。

正是这一时期，他的个人人生之路并没有沿着现在的形势走下去，又出现了新的转折——他的两个大孩子初中毕业考上了中专，小儿子上了初中，而且成绩优秀，上州一中考大学是必定无疑的事。那时在黄家河大队任职，没得什么经济补助，经济压力山大，思考再三，为了孩子读书和前程，他不得不辞去黄家河大队主任职务，下海挣钱。先是带几十个民工，承包宣恩电力公司架设高压线工程。工程完工后又南下广州福建等地，承包公路建设和建房工程，一愰十余年过去了。本来还有许多挣钱机会在前面，然而2004年，因父亲年迈重病，不得不回故乡。

安葬父亲以后，母亲也是八十来岁高龄，也是需儿子尽孝时候，他不可能再出门创事业，人生之路又到了新的转折点——尽孝和安度晚年。

在他从广东福建回到家乡时，三个儿女都己陆续成家，大儿子是乡镇公务员，二姑娘在县城一所小学教书，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一家外企电梯公司上班，应该是白领。儿女之事无需再操心。

前不久，他进县城走亲戚，闲来无事，来到他当年求学的宣一中旧址前面，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不禁想起当年割肉般心痛的停学往事，想到辍学回家以后所走过的艰难曲折人生之路，感慨万千！从来不写诗的他，万千情思在胸怀激荡，于是：

母 校 重 游

——欧阳占成

少 时 求 学 宣 恩 城，

荆 棘 成 荫 草 成 林。

槡 树 坪 外 翻 白 浪，

木 梓 塘 里 寻 亡 魂。

今 日 重 游 宣 恩 城，

高 楼 林 立 耸 入 云。

昔 日 母 校 今 何 在？

云 中 闻 听 读 书 声。

注 木梓塘，贡水河的一段，位置在原宣一中校门外下方不远处，塘很深，当时贡水河经常有人溺水身亡，尸体一般沉入木梓塘底。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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